“日本人过湘乡那一年,从章公桥、祝赞桥过身。”祖母说,“林家湾三门塘的人都躲到下冲坡来了。”
这么近,历史好像就从身边擦过。
祖母说的日本人从章公桥过身,是真的,确切的说,是1944年6月20日这一天。
1944年6月,日军兵分三路进犯湘乡。祖母说的这一路日军,是从宁乡南下,沿湘宁大道路线行进的第11军40师团。6月20日的清早,日军第40师团骑兵与步兵部队从竹赞桥、大坪坳经章公桥,再往林家湾经沙田进犯湘乡县城。
21日,县城沦陷。县长周世正组织了湘乡县抗敌自卫团,与国民革命军第73军一起抗击日军。
湘乡县抗敌自卫团下设3个大队,1个独立中队,8个联乡大队。其中第一联乡大队长为周宝岩,副队长赵恕人(注:据时任凤音乡文书兼主管后勤的赵小春回忆,为7个联乡大队,其中赵恕人为第一联乡大队长,周宝岩为第一联乡办事处主任。赵小春,今白田镇星辉村官山岭人。然而我查到又有一个第八联乡大队,队长贺云梯,本着对每一位抗战前辈的尊重,本处采取宁信其有的立场)。
自卫团利用熟悉的地形和血肉相连的群众关系,不时伏击日军,取得了一系列成绩。仅1945年1月至4月底,自卫团各部参加大小战斗共126次,打死日军372名,伤敌541名。
1944年8月17日晚至18日,奉日军湘乡守备司令部司令金井命令,皇协军教官兼翻译龙树飞带领日军扫荡了悦来乡15保(注:今枚坪村),屠杀老百姓48人。
12月底,第一联乡大队悦来自卫队长潘才华率队员潜入县城,抓获了龙树飞。在湘西乡第一联乡大队部里,怒火冲天的副队长赵恕人将龙树飞砍成八块。
赵恕人,字咏南,庭辉公第19代孙先字辈,湘乡凤音乡16保人。他当年的家,就在今天的韶山大坪梅花颜屋塘。
当走进历史,寻找着每一个普通的过往老人,你会听到并不遥远的脚步声,穿过万籁无声的隧道,咚咚的在你耳际作响,然后越来越近。
那近在咫尺的颜屋塘。幼年时代的梅花学校,懵懂无知中多少次玩耍,我不知道这里有一位抗日的先人,后来读初中,读高中了,还是不知道。课堂上没有任何一个老师告诉过我,这里出过我们的英雄。
再近一点,1944年9月,忠义救国军一个营,450多人的官兵,配置美式装备,奉陆军第73军彭位仁将军令,从宁乡田坪里方向开来,就驻扎在东枫屋场、东冲湾、老屋里,配合赵恕人的第一联乡大队抗击日军。
每一个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名,如果以老屋里为基点,面朝东方,向左500米是东冲湾,向右500米是东枫屋场。
赵恕人从颜屋塘走出去,任国民革命军陆军第16师3团团长,上海、南京、武汉三次对日作战,都留下了他的血汗。之后颜屋塘的母亲病重,事母心切的国军团长又回到了生养他的这片土地,旋后被乡民代表推选为凤音乡乡长,直接领导并指挥凤音乡自卫中队对日作战。
1944年8月,日军到泉塘、桐树头、横路桥一带抢劫,赵恕人得到情报后,亲自前往查看地形,调遣部队行动,作出伏击部署,使得凤音乡自卫中队在桐树头取得了本次伏击战的胜利。
9月8日,赵恕人指挥凤音、南薰、弦歌、湘西四个中队的300多人武装,与忠义救国军协同作战,在凤凰界子再次成功伏击日军,此战击毙38个日军和4个汉奸。
9月下旬,赵恕人率领湘西、大育两个自卫中队埋伏在薛家铺山区,再次痛击前往大育塅抢劫返城的日军。
10月23日,赵恕人再率四个中队的300多名自卫队员,埋伏在史家坳山区,忠义救国军的部队埋伏在姜畲与七里铺交界的月塘坳,此次伏击共击毙日军40多人。
1945年1月,柳树铺阻击战,紧接着是窄口冲伏击战。
6月1日,石狮港伏击战。
此后,赵恕人率领湘乡联乡第一自卫大队驻防石狮港、三角塘、泉塘、红岑上、蔡石港、新研铺等地,与盘踞县城的日军对峙到抗战胜利。
8月23日,驻湘乡的日军十七旅团金井部队在县城悬挂白旗投降。
1945年9月,凤音乡举行抗日战争胜利庆祝大会,父老乡亲赠予赵恕人一块大匾,匾上四个金光大字,“劳著乡邦”。
一连串枯燥的数字,远远不足以说明这就是赵恕人和他的第一联乡大队以及忠义救国军的事迹,我想说的是,当年,在这片土地上,第73军和湘乡县抗敌自卫团,是这些热血男儿在这里出生入死。
日本裕仁天皇发布《停战诏书》的两个星期前,7月29日,由王震、王首道率领的八路军南下支队进入湘潭。(注:南下支队,全称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独立第一游击支队,1945年3月23日,改名国民革命军湖南人民抗日救国军。)
就这样在不起眼的拐角之处,望见这历史中的点点滴滴。
在祖父撰写的《老有所乐》一书中,收录了一封上世纪90年代祖父写给赵恕人夫人碧钧女士的书函,信是寄往台湾的。
湘乡抗战沦陷时期,有近两千湘乡人充当了汉奸或参加皇协军。这些投敌的湘乡人,除了刘汉良、龙树飞等几个家庭较为富裕者外,其余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以及家徒四壁的市民,因此抗战胜利后,湘乡县国民政府只是处决了几个汉奸头目,对这些投敌的普通平民并无深究。
1949年后,这批曾经投敌的人因为贫穷,成了大红大紫的贫下中农,他们是朝抗敌志士们举起屠刀最积极的人。
1951年秋,原湘乡县抗敌自卫团第六联乡大队长蒋水生被枪决。
1952年2月28日,曾抓获汉奸龙树飞的悦来自卫队长兼悦来乡15保长的潘才华,在悦来完小被公审,审讯会上,与潘才华有宿仇的汉奸家属们一齐声讨,潘才华百口莫辩,只有声嘶力竭的大呼抗日无罪,旋后被押至后山枪决。
抗战烈士的尸骨也没能幸免。1970年,湘乡潭市修反帝渠道,把长眠在潮音阁的第73军抗日阵亡官兵杨通顺等30具烈士遗骨扔落一地,潭市治保主任还派人通知潭市完小邓朝东校长,要他立即带学生来对这些遗骨展开阶级斗争现场批斗会(注:最终因天气炎热,邓校长怕学生们受惊吓,治保主任才罢休)。
这些烈士遗骨,被他们当年保护的当地老人偷偷掩埋。
在湘乡县抗敌自卫团的大小队长中,只有赵恕人跟随国民党撤退去了台湾,在一个连烈士遗骨都不放过的年代,其他留在大陆的队长们的命运可想而知。而在湘乡新政府近3万的四类分子改造中,没有一例针对汉奸及其家属的改造,仅仅因为他们是贫下中农,正是新政权赖以生存与声讨前政权的基础。
在今天,我依然为这位前国军团长、庭辉公第19代孙而庆幸,也为海峡那边的台湾而庆幸:在保存并延续了最正宗的中华文化一脉的同时,自由之花也正在愈来愈绚丽的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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