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很平常的女子。
小学、中学、大学这么一路念下来,也从没让父母操过心。进了大学,父亲不许她交朋友,她就果真没有。毕业了,家里给找好了单位,她也没争辩什么。每日里上班,下班,见了人总是羞怯的笑笑,抿抿耳边的碎发,低下头去。
工作了两年,家里开始托人给她介绍朋友。她依然乖乖的去见。坐在那儿,还是那抹笑容,还是抬手去抚那绺头发。依然要微微的低下头去。
这样,有一天,她遇见了他。
他也是一个很平常的男子。
也是小学、中学、大学这么一路念下来。平日里不大爱讲话。闷极了也就是喊那么两声“郁闷”。工作了,上了班,常常会对着镜子发呆,想起那句诗来,“妈的,我不过是喊了一声,胡子就长出来了。”也不过撇撇嘴。
单位里很忙,他也总是大事小事一起做了。渐渐的,同事们也习惯了办公室里这个高高瘦瘦的忙碌身影。
下了班,也不过是在办公室里看看书,出去走走。同事说,给你介绍朋友吧,他也无可无不可的一个一个去见。
这样,有一天,他遇见了她。
其实,他和她的见面也是很平常的。一起吃了顿饭。席间,谈笑风声的是中间人。她惯例的沉默的坐在那儿,不时的抬手理理头发,脑袋依然微微的垂着。
他,也不过是看看面前的菜,不时的夹两下,恩恩的附和几句,或者抬头看看低着头的她。偶尔的一次,两人的目光不经意的撞在一起,很快又闪开了。这次她没有理头发,脖颈却是红红的。头垂的更低。而他的那筷菜,险些落在碟子里,竟有些惊慌的意味。
一年以后,她嫁了他。
仍然是单位的房子。他们两个的级别还都没有到可以分房的地步。一间小小的平房,十几平米,她细细的铺了地板革,浅浅的黄色,配了白色暗花的织锦窗帘,桌上时常摆着一束花,或者山上采来的翠翠数叶,竟也十分的雅致。
房间的隔音不是很好,平日里左邻右舍的声音总会不断传来,他们两个,也只是低低的交谈,电视的声音有时会盖过他们的。
她喜欢看动画片,可有时下班太晚,他总会记得前一天定好时间,按时的录下来。
他睡觉怕吵,她就把房间里的所有钟全部换掉,只在床头放一块小小的手表,在她这边。
他早晨喜欢喝豆浆,他总会早早的起来,出去买新鲜的,煮了给她。而他,以前是最爱赖床的。
他喜欢长发,她就把头发慢慢的留起。她一直是短发的,因为长发护理太过麻烦。而每天,也总是他一点一点的为她梳好。镜中,两人的视线偶尔的会交互。她,仍旧低下头去,红晕一直延伸到颈部。而他,手中却是一紧,她微微的叫一声,他忙不迭的松开,喃喃的道歉,视线又固定在她乌黑的长发上。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一天一天。
一日,她病了,医生说是绝症,大概还有半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不知道自己曾经几次撞在树上,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少路。小公园里,寒鸦呱呱的飞走,他蒙着头,哀哀的哭。
她说过春天的时候,她要来看白玉兰,她要给他讲那个白玉兰的经典笑话,她要给他。。。。。
她还说过,到了秋天,她想去江南,去看三秋桂子的西湖,看明月下的二十四桥。。。。。。
她还说过。。。。
她说的时候,他正抓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小,放在他的掌中竟有些脆弱的意味。他很快的包住她的手。她的语气顿了一下,回握住他的,这次她的头没有低下,只是红晕依然染红了双颊。执子之手,他想,这一生,也就是她了。
天开始暗了,他突然惊醒过来,记起今天两个人说好了吃火锅的,他负责的是采购。急急的走出公园,突然又顿住了,今天,她还躺在病床上,她还昏睡着,还吊着点滴。。。。。。
三天以后,他们又回到了那间小屋。打开门,桌上是一束鲜艳的玫瑰。她惊喜的叫了一声,望着他。他解释说,为了欢迎你回家啊,大家都说咱们屋太素淡了,弄点鲜艳的也好。她抱住那束花,苍白的容颜正映着那束艳艳的红,花红的更加的夺目,竟似吸干了她的血。“放下!”他突然吼了一声。她一惊,花散落在地上,而玫瑰的刺也扎伤了她的手。他冲了过来,抓住她的手,微微的渗出血来。他吮掉,泪水却一滴一滴的落下来,滴在她的手上,花上。她望着他,心里渐渐的有了领悟,抱住他的头。他再也忍不住,闷声的哭着,肩头一耸一耸。而地上,花仍那么灿烂的红着。
日子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他还是会按时的录动画片,还是会早起买豆浆。她还是日日的变着法作东西给他吃,还是说你太瘦了太瘦了。只是,日日的要去医院。他不死心的带她去各家医院检查,结果总是失望。
他开始四处的找偏方。屋里常常飘着一股药香。药汁照例是苦的。她从小最怕苦,所以病了向来是宁可打针也不吃药的。以前总要他威胁利诱再三,才会吃下那少少的两粒。而今竟是顺从的端起来,喝的点滴不剩。看着他满意的目光,她总是微微的一笑,还是抿抿头发。但在他收了碗出去后,总要呕心半日,欲吐却吐不出来,脸涨的通红。而他却以为是药开始有效了,眉头竟舒展了一些。
她开始织毛衣。她一直不爱这些女红的,但如今也取出来了。晚饭后,他看书,她织毛衣。偶尔的会心一笑。他总会抓住她的手,紧紧的包住,她的手依然暖暖的,他心似乎安了些,又返回去看书写稿。而她,却会暗暗的看他的侧影,半日。看他似乎又憔悴了,看他眉间的忧郁似乎又重了几分,看他。。。。却在他要抬头的刹那,头依然微微的低下去,只是拿针的手有些颤。
其实他是不知道的。她的长发开始脱落。她总在早晨他起身后,把枕边的头发一根根的捡起,收好。
其实她也是不知道的。他在为她梳发时,总会发现梳子上多了些脱落的发丝。他总会在她低头的时候,把头发一根根的收起,藏好。
日子,仍然这样滑过去,一天一天。
他更高也更瘦了,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总让她心头一阵的酸。
春天来了,他们果真去了植物园,去看白玉兰,去看樱花,去看桃花。拍了很多照片,张张是她在花下灿烂的笑颜,只是眼底那丝忧伤却是再也无法饰掩。
夏天来了,突来的剧痛常常让她整夜的睡不着。她不敢翻身,只是看着天花板,实在疼的不行了,就用力的咬嘴唇。早晨起来,她的嘴唇常常会有残寸的血迹,衬着苍白的脸,更是刺目的红。于是,他起的越来越早。
毛衣是一直没有完工的。她日日的织着。他也不阻拦,只是劝她休息会儿。她只是微笑。他仍然四处的去找偏方,她也日日喝那苦苦的药。晚上他开始时常的惊醒,伸手去抓她的手,摸到,仍是暖暖的,才会安下心,沉沉睡去。
秋天来了,医生说,似乎有了起色,许可以熬到明年。他有些兴奋,回家时却也只是说医生夸你了,说你的身体好了许多。他从不曾告诉她,她得的是绝症。而她也从不问。她听了,依然是微微的笑,只是笑容里开始多了些苦涩。她的身体她是知道的。
又一日,他回来了。兴奋的说,他拿到假了,可以出去玩。他滔滔的说着,安排着行程。她依然笑着,温柔的看着他,握住他的手,紧紧的。他一惊,她的手为什么这么凉?仔细看她时,她眼里似乎有无尽的伤心,又似有无尽的欢喜。“执子之手”她轻轻的吐出这一句,更紧更紧的握住,似乎想把自己的生命嵌进他的生命中。“与。。。。。”那句是谁也没有接下去的,相对的,还是无言。
机票买好了。他推开门,一室的寂然,床边是那件织好的毛衣。邻居说:她发病了。邻居说:她被送去医院了。邻居说:。。。。。。
他发狂似的冲进医院,却只来得及握住她尚存余温的手。他抓住,紧紧的握住,想把自己的体温给她,可手终究还是渐渐的渐渐的凉下去了。“与子偕老”他终于喃喃的道出了这句话,在她的耳边。为她理好那一绺碎发,一如从前。
葬礼后,他还是去了江南。按照计划的行程,一站一站,他的身上带着那缕长发。每到一个地方,总会摸一摸。似乎她还在身边。
西湖边,天转凉了。他取出那件毛衣,穿上,意外的发现袖子要长许多,恰恰可以遮住手背。而在袖口处,歪歪扭扭的绣着几个字:“与子偕老”绣线正是她的长发。
这一夜,西湖下了罕见的大雨,雨声沥沥中,掩不住的是他号啕的哭声。
终其一生,他再也没来过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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