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阕)
昨日刚下过雨,地还没有干透,也没有积水。是一种极有分寸的潮湿:干净,松软。
以前,这种天气,这种时候,她或者又会穿了那双薄底天青色的蹙绣缎鞋一个人走到到沉香亭去。
谢阿蛮有一次无意中撞见过。她独自在花丛中穿梭来去,步子时快时慢,既不象是走又不象是舞,看不懂她究竟在做什么,然而举动间分明又有些令人不安的东西。至少在阿蛮的感觉中是这样的。
看见阿蛮时她却也很失措。一层胭脂色清清澈澈地浮上她的脸。让人不禁心动于中。
这之后,她与阿蛮较以往亲近了许多。偶尔没人的时候她会留她说一说话。然而这种在旁人看来颇涉亲密的行为在阿蛮则成了却之不得的苦恼。阿蛮是个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的人,与她相对眼看着属于自己的沉默一点一点压下来,那种焦急又不知如何自处的尴尬让她有生根的感觉。对于一个舞者来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尤其是,舞的是能飞的胡旋。
阿蛮喜欢以流动的姿式回应她,那个时候,她所说的一切她都能懂,她也就不再是寂寞的。
起初,她跟着阿蛮学胡旋,渐渐地阿蛮淡出成为背景,以贴地的滑步为她衬托。远兜远转之际,中心仍是她凌历的飞旋。
阿蛮能够在她惊鸿般地翻飞中准确无误地找到她的眼,在每个刹那与她对视。那时候,阿蛮觉得自己和她的心是能够相通的。她的每一个回旋,每一次换足都在阿蛮的意料之中,她知道哪一刻开始她的眼可以超越视界,视而无物,她知道哪一刻开始她的心可以和眼一样变得空白,继而在肉身的世界里清盈地飞翔。
穿着那双薄底天青色的蹙绣缎鞋,趁着没人,一步一步踏在花间没有被踩过的浮土上,她说,她喜欢那种松软的,一脚下去没有落实的感觉,在庄严冷淡的天地之间留有被试探的余地。
而此刻,她跌坐在这干净,松软,没有被踩过的梨树下的浮土上。一树的梨花冷冷地簇齐地开着,无数朵花是无数双眼,冷冷地看着她。雨后的梨花越发有一蓬郁郁的药香,可惜却是一种与她格格不入的清瘦的冷香。
也许是因为不安于她太过清晰的眼神,途中,阿蛮主动与她说话,“娘娘,我们不是在做梦罢?”她却置之一笑,不另作答。阿蛮看不出她笑里隐含的意思。这样清晰的眼神不属于胡旋的眼神,既不属于胡旋也就不属于阿蛮了。看着她总不待人沉溺便一次次地被惊醒。
有几次,她到底倦于掩藏那一脸的凄惶,却还笑着说:“阿蛮,他一句话也不说。”
肿胀的眼皮掩盖着已经没有哭意的眸子。觉得疼,更觉得干。象干涸了几百年似的。使人惊疑于一刻前,它还滔滔地汹涌着她的悲恸。阿蛮心痛地想,难道她们之间的情分就止得这些时间便流尽了?
于这种时刻还有着这样明白的思想更让阿蛮惶愧。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也许是因为长久没有飞翔过了。曾经有一次,笙歌散尽,阿蛮在空旷的大厅独自起舞,举袖,回旋,然而在她还没有找回飞升的感觉头却开却晕了。再旋就开始疼。
她一动不动,还是刚才跌坐在地上时的姿势。外面也不再有声响。时间如水流逝。说不清是快是慢。就象是水越深表面越是平缓,但是有无数打着旋的水涡从看不见底的深处旋上来,大口地吞吸着……时间在流逝。阿蛮又开始紧张起来,那紧张中隐隐地有些兴奋,过程越长越怀疑结果的不可能。静默中孕育是杀机还是转机。
有时候,阿蛮也恼她,她会说着说着,突然停住,有些事,她不想说。然则,她以为一个人心里面装着别人的喜怒哀乐好过么?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这样的:她说着说着,突然说:“哎呀,乱了,简直无从说起。”然后,皱了好看的眉头,笑笑,有些兴致阑珊。
其实,无非是他怎样怎样,她怎样怎样。
只有她自己最明白罢。
“妃子既执意如此,朕也做不得主了。高力士,只得但,但凭娘娘罢!”
刚才,看着她抓着他的襟角,他伸手过来。阿蛮担心他那双抖抖索索已经衰老、疲乏的手会握不住她,果然,他颤巍巍地,仿佛要伸手握紧的是一团火,不待他靠近,灼灼的火舌就已经象长了眼一样寻找他的手,要烫伤他。
凭她去,他松手了。
每次将她口里的“我”换成“她”时,阿蛮都有恍惚之感,终至分不清自己是谁,她是谁。阿蛮觉得自己就像那蟢子,吐丝结网。她口里吐出来的故事就是她的丝。每年七夕乞巧的时候,她们都要将预先捉养的蟢子放到一个镌花的木盒里,第二天早上再打开来看,以蛛网的疏密衡量运气的好坏。令人伤心的是总不能避免想到:看似一张脉络分明的网,终不过是一堆无头绪的丝。
那年七夕,在空阒无人的长生殿,他缓缓地从对面走来,那是一夜容易让人做梦的月色,清润、柔滑。浸在里面象浸在水里,他动一动就带起一圈圈的涟漪。涟漪一圈圈地扩散开来。
他一步步地朝她走过来,但是他带起的涟漪把她一圈圈地往外推,不仅如此,甚至于连他自己都要象这涟漪一样,渐散渐远,渐远渐止,最终从她面前消隐。
明明是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却好象永远也走不到她身边。
是一种让她心惊的错觉。
他走到了她身边,紧紧地揽着她,让她感觉到那涟漪一样的指纹一圈圈地扩散开来。
他们焚香,跪拜,盟誓。
他说,天上怎及人间。
人间天上究竟哪里好?想那一夕急急地脚不点地如胡旋的舞步。几个回旋就缭乱到曲终,然而你知道,那是年年笙歌,不会终了。生活就这样被细细地筛选了,去芜存菁,只留下大悲大喜。来不及思想,来不及倦怠,短暂是短暂,却是一种耀眼的辉煌,连灰尘都跳跃成金粉。
说,快乐是只能浓郁的攒在一起未开放的花苞,一旦从容地展开了,颜色就淡了,淡到极处,成了空白。
有时,她觉得累,还有无味。两者之间也不知谁因谁果,也或许,根本不成因果。生活中种种细节都是磨人的,过去的一件件摊开来,让人觉得未来真是漫长,而未来又挟着无数隐匿的可能象一头站在暗处看明处的兽,双眼炯炯,日和月是它不变地闪在齿上森寒的光。
在地愿为连理枝。
事情一旦成为过去,连曾经的存在都变得可疑。
看清她从袖间掏出钗和钿盒时,阿蛮不觉愕然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想不到她竟一路带了来。
她递过来。
阿蛮本能地往后一缩,但是她直递到手上来。阿蛮不敢再退,只得接了。心头砰砰急跳,直如催舞的羯鼓。
又是正做着梦,突然被惊醒了,梦里的一切刚还经历着,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脑子里纷纷地转着,一时醒不来。声音嘈嘈的,灌了一耳。阿蛮的泪终于又簌簌落下,想到她此时的伤心,就感觉自己的眼下着霪雨。恍惚间听得她说:“阿蛮,我们不是在做梦罢?”
“妃子既执意如此,朕也做不得主了。高力士,只得但,但凭娘娘罢!”
脸上的泪渐渐干了,皮肤一阵阵地发紧。顺着下颌一滴一滴滑下来的泪水洇湿了前面的衣领,又冷又涩地粘在脖子上,十分难受。还有胸前冷冰冰的一大块,有她的泪,也有他的泪,那是顺着胡须——不经意间就入了歧途——落下来的,一流进她的泪里就分不出来了,湿淋淋的水气慢慢地浸到他的心里。
然而他不觉得冷,他只感觉到他的心透过他的身体无限地扩张,稀薄地,无限地扩张,最后完全融入天地间,他沉在他的心里。那又仿佛是不胜鸿毛的弱水,他眼看着泪水纵横的脸,沉下去,沉下去,他的痛苦,沉下去,沉下去,任何东西飘近他的心,刚有个飞扬的姿势,就沉下去,沉下去。
但,总算是落泪了。对她和自己也算有个交待了。自那晚水都不及得喝一口就仓皇离京起,他一直觉得口燥唇干。虽然一路也不曾断过饭水,他还是觉得体内的水分在逐渐消失。看不见消失的过程,就消失了。来日大难,口燥唇干。在他生命最起先的地方,他念到过,隔了这么多年,这么远路,他的记忆却一下子就把它带到他的眼前,好象就是刚才,就在隔壁,一脚就迈进来。
他很不愿意这样子,生离死别之际,与她干涸相对,她也许会因此而起怀疑,伤心。这会令他不忍,也不安。刚才就是太过于担心这个了,竟至于没有看清她临别时的脸。
不过,总算是落泪了,一滴,两滴,沉重地落下来。
凭她去,他松手了。
在这之前,他是最喜欢紧紧地揽着她。到现在还能想起来,留下的指痕象朱红的阳文印。
他一直没有对她说过,她对于他意味着生活的真实,使他由负重而感到自身的真实的存在。一度,他常有虚脱之感,整个人轻飘飘的,象要飞升一样,空无一物,没有分量,那种感觉强烈且频繁地令他困惑、苦恼又不能启齿。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是无法感觉其它的。她象是正午时分一道一道直射下来的阳光,而且是夏天的,热烈的,动一动就生出密密的,晶亮的香汗。汗珠子都滴到睫毛上,看不清她。或许是太近了,他早就发现一样东西越放到眼前越看不清楚,一片模糊。
现在是:她,还有其它的事和物都跟他隔着一颗心,隔着他这颗稀薄的,连他自己都沉在里面的心,尽管都是在他心里,却也是在他身外。
有那天晚上,她带给他奇异的清凉的感觉。现在想起来还是疑多于惊的--——月亮光是日间遗落的蓝田玉,温润有烟,这样的夜晚,从天到地都浸在水里,波光摇漾,做梦一样,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一步一朵莲花,一步一朵莲花。
长生殿空阒无人。水样的月色透过她的身体倾泻进来,整个人空的只剩下一个淡墨轮廓,然而眉眼异样的清明。
他揽着她,紧紧的,感觉着结实的真实。
他们焚香,跪拜,盟誓。
他抬头看天,盈盈一水间,神仙也有不得语的无奈。河两岸,两颗星忽明忽灭,中心耿耿。
过桥了。
看,他与她一步步靠近。
一载离情,一夕倾肠。然而这一夕是多么短暂啊,谁来诠释瞬间与永恒?所谓永恒也不过是几个瞬间的连接?翻覆间已是更残漏稀,他想起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已经无声无臭地远去了。仿佛是隔了一世,变成别人的了,与自己全无干系。所有的那些已经随着它们的时间消逝了,或者,永远停留在那个时间里。
明知道这时候怎么说都说不出自己心里真切的感受,但还是说了。
他说的是:“都说天上好,天上怎及人间啊。”
“怎见得它就不如人间。”她说。
是啊,天上怎不及人间,这一反问倒让他直觉刚才怎么就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想说的原不是它。天上怎及人间,人间怎及天上,那种永远,永远,连灾难也因为不变的重复而有了属于永远的安详。她不能够懂他,却常常能断然地打断他的思路,甚至于让他完全忘记起因。于是,他笑说:“一年只得一夕相聚,你觉得好?你觉得好那我们从明天开始就不要见面了,等到明年今日再在此相会罢。”
“你放心。”
“在天愿成比翼鸟。”
从稀薄得近乎虚空的心里聚拢起思想来是一件多么吃力的事啊。
高力士双手捧着白绫。
“启禀万岁,杨娘娘归天了。”
他觉得以前真是多余,等有都变成无,也就知道原来有什么了。
然后明白,有什么不能无的。
握住握不住的,唉。
现在,结结实实压着他的漫天漫地席卷来的疲乏,从他稀薄的,漫天漫地的心里席卷来。
“杨娘娘归天了,自缢的白练在此。”
“哦。”他不知觉地哦了一声,耳边尽是昨夜的萧萧乱雨。
下阕
天一歇不歇地下着雨,长安成都,成都长安,都浸在雨里。不会停了,他想。
而且已经不象雨了。
看过去天地间一片霏霏濛濛的雾气,分不清头尾。也不知它是从地下袅袅地透上来的还是从天上一点一点渗下来的。安安稳稳地占据着这整一片天地。
起初,那是一根一根极细的织锦的丝,在一张大梭机上扽得笔直。丝细极而亮,闪着寒光。
慢慢地,这匹雨锦就织好了。光滑地分不出横丝竖丝,只有那种冰凉的感觉还保留着雨的质地。上面又还绣了无数远山,山中归路,路上行人。没有多余的颜色,只是深深浅浅的明暗。静止的,一个动作,一个姿势就定在上面了。而他竟可以走,整个人虚飘飘的,无形而有识。像是魂灵出窍。他把他的躯壳留在那里和她一起平静地固态地站在上面,和她执手相看。
他到处走,太液池,沉香亭,长生殿,未央宫,一个人,有时候,有高力士跟着他。他是在与过去的景物的对照中真切地体会到她是不在了。
她竟不在了。她怎么会不在了呢。这问题象那些浸过水的东西一样,越浸越沉,压在他心上。而他知道,他不能问任何人。这一点他很清楚,尽管清楚的同时必须承受着痛苦的真相和痛苦的怀疑。
玉环。他在心里唤她。音调平静。他几乎无时不刻地唤她。有时,突兀得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在这个地方,就是这里,他们曾在这里摆酒。他和她,还有高力士,谢阿蛮。那天下午,她穿了一件窄袖的轻罗绣花衣裳。绣的是大大小小的木芙蓉。然后,他看见她的左袖脚抽丝了,绽放在袖口边的一朵花也被连累地皱了。想是刚才在花间走过的时候,或许是被花枝或许是枝上的刺勾了一下。饮酒时,他的视线一不注意就被那皱皱的花吸引过去。他的记性变得让自己都吃惊得好。隔了那么久远的事情都能涓滴想起。然而,他记不起她是怎样走的了。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他简直不能相信。如果不是她千真万确已经不在身边。
真相是什么?
他与她究竟怎样分离?是生死纠缠,还是整个人都惊昏了,麻木地看着她离去,像现在的他,空洞而平静,没有眼泪。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过。
连她死都可能,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有时候,他不免绝望地想到。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过。
还有些问题让他痛苦得想也不敢多想的,比如说,这样日想夜想,竟然从来没有梦到过她,难道,难道她——
她不肯再见他了。
高力士很担心他,但他觉得那担心是多余且无用的。那一天,他正午休,其实根本没有睡着,他的心也睡不着,不时的,就唤一两声:玉环,玉环。
皇上派人来问安,他背着身向里躺着,只作不知。高力士声音沉沉地提不起来,说着说着竟有了哭音:“这样下去,不行呀,回来这么些时候了,没听他说一句话。”停停,又好象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说:“我忖着,是不是给上皇叫一叫魂,这么大年纪了,受这一番大惊,况且贵妃,”顿了顿,“又不是善终。”他知道高力士这念头一定是久已有了,讲得这样流利。来人迟疑了一下,说回去问过皇上就来回话。
隔了几日,用过午膳。他怏怏地只觉睡意无限。
高力士服侍他到新搬至偏厅的卧榻躺下,门窗一直大开着,形同虚设。在这里,视线、雨气、一切有形无形的东西都能够无遮挡地来往。拢在一处的帷幕依着廊柱低垂着,似温顺的眼皮。
他半倚半躺,紧好身上的绵被。近来常常怕冷。
高力士说:“上皇,”他等着下文,但许久也没有动静,不由地有些奇怪,收回眼光看了看高力士。
高力士也老了,面庞上打叠着为难神色。半晌,好象鼓足了勇气似的,说得很快,词句也有些乱,但是他听懂了,意思是:他现在这样难过,无非是因为想念贵妃,贵妃当日走得那样委屈仓促,一定也有许多话没有来得及同他讲,两下都有心事,听说蜀中临邛有位道士叫什么杨通幽,道行高深,能上天入地有招魂之术,——不如叫来给贵妃招一招魂。或许能——重续前缘。
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一径沉默着。心里有些疑惑,怎么又变了,不是说要给他叫魂吗,怎么又变成给她招魂了?
如果给她招魂,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无法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脑子里乱哄哄的,好象什么都在想,一留心,又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次日,高力士带了一个人来,说是杨通幽,他看了一眼,那人低垂眉眼,态度恭敬,却也看不出怎么仙风道骨来。想到他与她之间的故事,或许就要由这个人来续说,到底又端相了一眼。
第一日,说是在建坛,高力士跑进跑出,忙得兴兴头头,让他恍惚地觉得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一大段的血污往事就空过去了。
第三日,高力士说,好了好了,法坛建好了。
建好了之后,却没有进一步的消息。
由他们闹去吧。
适才高力士说到坛前看一看,有无进展。他默许了,然后,也不是不想等消息,可他还是斜倚在榻上合上眼就睡着了,一睁眼,高力士站在脚下,象是刚到,又象是站了有一会了,问他休息的好,他含糊地应了一声,长久以来,第一次感到心里惴惴的,好象他一个人面对一间巨大的门户紧闭的黑屋子,想要透过那窗隙看看里面有什么,又怕真的看见什么,搞得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想是不想。他没有问结果如何,高力士竟也没提,想是等他来问?也许是什么消息都没有。
他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感到莫名的忿忿。
也许只是打着她的旗号给他叫魂。那么,他们打算怎样跟他解释为她招魂的事呢。他瞪了高力士一眼。玉环。
别人知道什么。
然则他又知道什么。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想不起来。
心思陡然一转,或许在别人眼里,她与他能重新清晰起来。
他开始有点盼望那结果了。
又过了三日,杨通幽来了,和上次一样跟在高力士身后。然后,高力士站过一边,留下那道士一个人面对着他,带着她的消息。玉环,他叹了口气,眼望着外面的梧桐树,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他用心听,杨通幽先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讲自己如何不辞辛苦,上穷碧落下黄泉。然后,那声音就变得飘忽起来,到不了他的耳里了,隔了一层密密的雨。及至这临邛道士说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时,他倏地抬身坐起。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高力士把钗和钿盒呈上来,钗是一股,盒是一扇。他伸手去接,虽然是很使劲地把手摁在盒上,那手还是抑制不住地颤抖。
高力士看着他的手,觉得鼻中心中一阵辛酸。当时当日,如果他看到这钗与钿盒,思想着,就落泪了,为了这一番宛转的心思。
他终于失声喊出:“玉环。”然后,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她还说什么了吗?”
“她还说,”杨通幽说:“贵妃还说,叫您多保重身体,只要情真意坚,人间天上还会相见。”
原来,原来是如此这般。
那年七夕,长生殿空阒无人。水样的月光透过她的身体倾泻进来,整个人空的只剩下一个淡墨轮廓,然而眉眼异样的清明。
露华飞飞,天地间波光摇漾,做梦一样,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一步一朵莲花,一步一朵莲花。
他揽着她,紧紧的,人是清空地几近于线条勾勒的轮廓,却依然能承受住他的力,让他感觉到结实的真实。
他们焚香,跪拜,盟誓。
他抬头看着天,夜深风凉,青黑的长空渐凝成冰,她的指甲在这冰面上轻轻一磕,弯弯的甲痕里就泄下清寒的光。手指拂处,冰面乍融成河,波光粼粼。就在河两岸,两颗星忽明忽灭。中心耿耿。想象着他与她一步步靠近。三百六十日相思相望的日子换来一夕相聚。然而这一夕又是多么坚贞啊,年年岁岁重复成永恒。什么都流走了,就这份感情没有变。
他想着天上短暂的相聚,伤感到离合的哀乐,而他与她终还能够这样踏实地一日一日厮守。他感叹了,他说:“天上怎及人间啊。”
怎见得它就不如人间。她说。
他不由得失笑,很奇怪她竟会这样问。但是她是经常能断然地打断他的思路,把新的问题扔给他之后就不管了,有着孩子似的娇纵与不负责。于是,他说,你喜欢?你喜欢那我们从明天开始就不要见面了,等到明年今日再在此相会罢。
她神色一呆:“你。”明知是句玩笑话。
他觉察了,事情无论真假都经不得强调和解释,他是这样想的,干脆也不去解释,另说:“你呀,既做得鸳鸯又还羡仙,岂不是太不知足了?”
“如果有不知足,那也是你不是我。”她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他又想了想,自己也觉得好笑,他忍住笑,对她说:“你想,天上一日,人间百年,他们哪是隔年相期,根本是一刻也没有分开嘛。”
那一夕又怎么说,岂不是乍见面又分开。她笑他。
一夕,一夕,他皱了眉头,随即,所以我说天上不及人间嘛。远兜远转的,话又说回来了,他有些得意。
“你放心。”他以为总能够天从人愿。
“你想我放心我才能放心。”
“在天愿为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当时,他是怎样的不得已,当时的他,涕泪滂沱。
这一夜,他梦见她了。翻身惊起时还犹自怔忡着,恨不能再睡回去。这梦没头没尾的,他梦见他和她在吃荔枝。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娇俏地笑着,像他初见她时。然后,她剥了一颗送到他嘴边,他就着她的手吃了,只是吃到嘴里却什么味也没有,正疑惑着,就醒了。
他披衣下床,悄无声地移步到窗前,外面是深深浅浅的黑,看不清,但他却闻得到雨的气味。他深吸了几口,鼻端有些发酸,想想,又把灯点上,没有罩上灯罩,烛焰飘摇,像是怯怯的眼神,一惊一跳的只不敢落稳。眼看着孤零零一支垂泪的红烛,那光晕渐渐地模糊了,扩散了,溢出他的眼外。
有风,梧桐树杪秋声渐紧,间或听到一叶两叶落地时幽静的声息。唉,他叹息着,枝与叶的一岁荣枯大约就是人与人的一世情缘了,纵有来生,他们可否凭着今生的记忆相识相认?他想到枝与叶分离时响在它们各自心里那惊天动地的撕裂声,然后,一个一层层坠落,一个眼看着一层层坠落,从此,横亘于它和它之间的光与风就是天上的银河,它们只能等待隔年相期。腐朽,生长,再腐朽,再生长,枝与叶是一个不灭的轮回。然而,枝头期待的再萌的新叶是否就是去岁转世的魂魄?当旧叶辗转于树中无数交叉的枝桠时,它知道哪一条道通往旧时枝?它们该怎样保存今生短暂接触的记忆?在离枝的刹那,它们怎得感伤,为着没有重逢的万一。
那时候,檐前铎铃在雨中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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