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又逢君
在国际侯机厅的那一侧,她只是不经意地抬眼,才一刹那,已经看见了悠闲独坐的他。
仿佛一束陈旧的弦,被无心的衣袖随便拂过,许久,低缓的震颤方点点扩散开去。他不知。她不语。
想来他已经认不得她。除非她走过去招呼他:“嗨,余。”他会象从前那样微笑么?纵使不认得,他也是巧于应酬的人……不。六年了。她岂是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
当年……她是小孩子,而他呢?
那年他是多少岁?现在他又是多少岁?她从来也没有搞清楚过。是她自己不问,不然,他也会告诉她的。他从来也没有欺骗过她。骗她什么呢?她只是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小孩子,年纪小,身材也小,玲珑的脸相,一把散漫的头发随意地摆在肩头,稍微一动,就滑落下来。
唉,小孩子。怪道他什么也懒去隐瞒。那个晚上,她坚持着要送他到校门口,回来,是十一点五十八分。她紧跑着跨过女生宿舍大门的铁槛。轰的一声,大门在她身后摇晃着锁上了,仿佛是锁住了那从前的一切荒唐与错误。他从此不曾再来见她。纵然是六年后,她心中也会有一丝丝心意难平。
今年,她已长成端正的女郎样了,不再是小孩般把头发散漫地披在肩头,也不再穿两条背带的牛仔裤,淡淡妆点,亦是唇红齿白的一张脸。然而,她仍然无法与他抗衡。
出色的余。英俊的余。岁月仿佛不肯夺去他丝毫光采,看他悠闲地独坐一隅,不改当年容颜。
当年他从高高的石阶上一级一级拾级而下,她淡淡地立在迎侯的众人之间,到今日也仅记得十月夜色中一个瘦削的侧影,邂逅相逢,她哪里知道这恍惚的一瞥会固执地停留在漫长的时空里。
说起来简直是荒谬的事,一个陌生的男人,象当时海外的许多人一样,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在陌生的地方作短暂的停留,带来许多新鲜的见闻和思想,而他的人,温和,沉默,多才多识,亦有如那许多小说中的传奇人物;她恰好是一个孤僻又忧郁的女孩,恃着能大把大把浪掷的青春,一心要铸成自己的传奇,偶然间逢着他,便以为喜欢一个不能喜欢的人是一种浪漫……就是这样,命运的棋子放错了位置。
这些年来,她惆怅过,痛哭过,写了好多好多文章,嘲笑过自己,也忘记过他,以为彻底清醒了,却又偶尔听到从前惯听的歌,在静夜里泫然欲泣……她一直也不能明白地回答自已——她的喜欢他,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
从始到终,他们的交往,从来也没有超出过朋友的界限,他们甚至不是亲密的知己。他们永远是在众人的聚会里,笑谈着政治、文化和种种随手拈来的话题。她通常都会喝一点啤酒,说很多俏皮话,甚至时常与他有一些小小的争执,而他只是一径微笑着,以温和的言辞从容地化解她锐利的辞锋。海风徐来,烛光在他的脸上跳跃,那一张脸,有着世事沧桑后的从容与沉静。当她辗转人间,看过万千张脸之后,方始觉得再无第二人,曾有这样温煦的笑容。
在所有的日子里,她就是这样与他或远或近地座对着。她安心于这些日子,安心于坐在他的对面,平平说着不相干的他人的事。
但即使是这样的日子也不久,他们说他就要走了,去一个远的什么地方。
他临走前的一晚,大家去一个DISCO。她反常地沉默,但她努力藏起自己的怅惘,只在喧器欲狂的噪音里,困难地捕捉着他的声音。他如往常般镇静地谈笑,仿佛不曾注意到她的沉闷,只闲闲对大家说:“明天我们不能相约了。”她没有理他,眼光闪烁地掠过周围的人们,不敢问他;“什么时侯回来?一个月……或是一年?”她不可能改变他的走,这她知道。但她希望他能很快回来,他回来了当然也不能改变什么,他们依然会,也只能会在众人的聚会里相见,她依然只能摆出一张调皮的脸同他争论着世界大事,但是于她,这已够了。
那晚的聚会散得比平常都早些。然而明天他就不在此地了,散得早与迟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他终于告诉她:他很快会回来。
但很快是多久?一个礼拜?……两个礼拜?
第三个礼拜,她再也不表去参加周末的聚会,在没有他的聚会里,她尝够了疲惫和麻木。
她不知道,在聚会快结束的时侯,他会来,并且问起她。她不知道,几乎是席不暇暖,他又是匆匆赶往他要去的地方,这一交臂,将是半年的了无消息。
她努力忍耐,不去向旧日朋友探问他的踪迹。但她开始写一些东西,不是日记,不是信,不是文章,什么也不是,只是挑一本精致的笔记本,没有日期,没有标题地一行行、一页页地写着。一本写完了,再换一本。常常觉得惘然,也觉得自己的荒唐,但她无法停止。夜半无人,隐隐的潮声远远地卷来,她把琐事闲人撂在一边,在纷纷烛泪的微光里,忆起他温煦如秋阳的微笑。
她不知道他在哪里,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她这样背负着他不需要的痴情,漫无目的在赶路,连她自己,都觉得累了。何必呢?明知是错了,仍然一路错着!可是对错又如何呢,她从来也没有想要求证结果,她愿意错下去,愿意累下去,愿意日复一日写着他从来不曾听到的心事。
等到他的一些消息又星星点点地传来她的耳中,正好是隔了整整的半年。见面的时侯,他告诉她,他一直很忙。她细看他的容颜,果然不似当初的悠闲自在。他也笑着看她,说:“你不象从前那样活泼了。”她心中有恻然的感觉,她发现自己再也不能象从前,一知半解地为政局、国事而争执了。对着他,她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有些赌气,闷闷地说起其他朋友的事情,不肯说到自己,直到站在下去的电梯里,才仿佛是不经意地笑道:“我很傻吧?”他温和地看她,忽然笑一笑道:“不,很可爱。”她不响,忽然觉得自己,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个小孩子,是那种被大人宠着护着,可以逗笑取乐的小孩子。同时,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她失去他了,他已不再是往日的余。
归来,她的心没有平静不平静。她依然给他打电话,也依然写着那些不成文的东西。她甚而仍然象初遇他的半年,不肯再去结交新的朋友。放假的时侯,他每个礼拜也给她打电话,许多个电话,电话中所有的对白,因为平淡,因为无话可说,她都已经忘了。
就这样,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日子寂寞地走着,一直走向十月去。
如果不是那最后一面,她的心,仍然会这样为他持久地坚持下去,仿佛只为了,他是她二十岁的生命中最初的传奇。
但那最后一面,他对她说:……“以后,我们可能没有机会再见面了。”……他是否这样说?她并不真的记得。那天的话,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长久以来,他们总是谈着别人的事情,愈是切近的谈到自己,她愈是不肯说什么。也许,她是微笑着回答他:“那么,再见了”……仿佛一切就该如此。
夜色中的容颜,就这样如风中旗幡般被默默卷去。
过了一年,又是一年。朋友们说他在美国。而她此行也要久久地远离家门。
那本厚厚的信笺仍然带在她的身边。到了如今,她停笔已有四年,纸张与笔迹也已略略陈旧,她仍然舍不得弃如敝履。倒不是放不下这段无来由的感情,好象是丢不开自己精心制作的一们杰作。“何妨留着呢!”于是随着她迁徙流转,一路留了下来。
她永远也不能够知道,那短短的几次相见,她在他心目中究竟留有怎样的印象,但至少,他应该是喜欢她的吧。他时常以欣赏的口吻对她说:“你是个敢想,敢说,敢做的人。你聪明,机灵,敏感。”他也这样说过:“你有时侯很调皮,很孩子气,有时侯又很成熟,很美丽。”
隔了人事纷纭的六年,无数言语从耳边掠过,他当年的言语却以一字不改的旧模样在空中排列成文。不是她刻意要记着——有些事,哪里由得了人。
这些年,偶尔她也试探般问自己,如果有一天猝然遇他,是要远远地避开呢,还是要上前去同他打个招呼?
……如今他就在眼前,那么伸手可触的距离,她只须走上几步,她只须……呵!漫长的六年,碎片浮尘般的往事,为何他仍是不改当年模样。
这刹那,她看见他转过身来。
莫非他认出她了……莫非他就要近来……
她迟疑地后退,亦悲亦喜,却是不由自己地头一低,退入了人群。
等到再回头,已看不见他的背影。她想起他从前最爱说的一句话:“懂我的意思吗?”她早就懂了——这一生,她是只能与他交臂错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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