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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题:菊菊,请取第一瓢饮,可惜滋味并不好耶

琪官儿  发表于2000-12-01 04:55:08.0


 

游子吟之江南冬日(一) 很久以来,我一直消极,只肯透过网络和书本观看世相,结识一些不可能会面的灵魂。在虚拟的城里,我并不寂寞,只是对着一面电脑屏幕太久,因而有了恹恹的姿态。是的,我去了江南,在初冬的雨雪中,去了那红衣落尽的江南。 整个旅途中,我是沉默的,所以也是快乐的。仍然有些交谈,和素昧平生的人,和久别重逢的人,在陌生的街景下,说一些晦涩的句子,感觉却仿佛互掷琼瑶,于是会心地笑了,或感伤了。 沪上的第三夜,雨水静静地落在梧桐木上,我和故人踩着衡山路的落叶,互相取笑道:“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哪。” 而今日,我归来了,我只让电脑屏幕小小的光亮着,并敲下了这些在江南成就的文字。我想我忽然明白了伍子胥过昭关时为何会一夜白头,有许多事情,大势已去,不能挽回,风物依然如旧,情怀却业已老去。于是我在冬日的灯下微笑了。即使你此刻赠我明镜,我也必不会讶异自己鬓上多出一绺秋霜。我想,是时候淡忘江南的明艳,重新归依到我灰色的城内,过那复杂艰涩的现实生活了。 一 海上花开 凡人说到此城,烁烁的双眼便仿佛看到海上花开无数,霓虹,罗绮,歌吹,丽人,脂正香,粉正浓,等等等等。 我想去看的,却是张爱玲所说的“金沙银沙,深埋的寂静”。 乘东行的列车,睡上铺,双目所及的风景极为有限,因此只管埋头闷睡。朦胧中,听见下床的一名老者和两个年轻人用沪语在探讨纳米技术,过了一会儿,他们竟然转而打起扑克“斗地主”来。 早晨醒出,窗外不时横过枯黑的树枝。看到田野里和来处相似的作物,同样鸭蛋青色的天光,黄色土地,唯一不同的,是河道渐渐多起来了。在一些极逼仄的河道里,也泊着小小的船只。偶尔会看到石桥。我想,这就是江南了。 可它破败,脏相,单调,颓然,飨我以残山剩水,像一卷失败了的画轴。 上午九时许,出得站来,便坐上了一辆九三零,开往老北门方向。一座城市的士气,是可以从它的交通工具看出来的。在江城的轮渡、电车和专线车上,你都能看到眉色黯然,衣缕生尘的乘客,他们的神情大多是倦怠的,放弃的。可是这一辆九三零,充斥着一些木然的面孔,你只能看到竖起来的风衣领子,精致的化妆,抿得紧紧的双唇和冷冰冰的眼神。但你能从车头的广播里听到南极棉的广告,王菲的新歌,DJ之间的调笑,以及今晚到明日白天的天气。像王家卫的《重庆森林》,一切都在暗涌之中。 去过很多地方,总觉得每一个城,都有些角落正在悄无声息地宛转死去,譬如北京琉璃厂的一家旧书肆,纽约布朗克斯区一个地下室里的电话间,三亚一个野草疯长的植物园,九江电厂旁边的一个车站……想来此地亦如是。可即使是城隍庙和豫园这样老旧的场所,亦是游人如织。 不过是小小的庙宇,却供着三座城隍,而且个个都“目净修广若青莲”,这是很让我讶异的。原来上海人造神,也先要他俊秀。讶异之余,听得当地导游讲解道:“上海之所以特别繁荣,是因为别的地方都只有一位城隍爷,我们却有三位城隍爷”,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城隍庙的后殿供着十二位本命星宿,似乎尽是些封神榜里的武将。一旁有卖玉佩的,上面刻着各位星君的小相。我是越来越糊涂了,从观音,弥勒开始,然后是如来,财神,现在竟然到了本命星君,神与我们是愈来愈狎昵了,竟至于肌肤相亲。而曾几何时,他们还是那么衿贵,高高立在庙堂上,隔着香火缭绕,遥遥地关照红尘中的众生相。 出了后殿,便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潮。城隍庙购物中心的楼都是些仿古建筑,有人停下来拍照,有人从古董店里扛出一扇雕花木窗,有人仰首看楼上的金匾,有人神色颓然地坐在绿波廊外的阑干上。 闲散如我,是没有任何目的性的。一路行来,都在有情无思间。忽然听到唢呐声,扬眉一看,一辆应景的花轿正摇摇晃晃地过来了。 唢呐声热热闹闹地响过一阵,便嘎然而止。抬轿的人将轿帘掀开,一对大鼻子男女意犹未尽地走下了花轿,一群看客则一哄而散。 这便是城隍庙,在崭新的朱楼的环绕之下,有陈旧的庙宇。现代扮相的游客,心不在焉地朝拜完了身披昔时朝服的神,便商量着是去绿波楼吃三丝眉毛酥和凤尾烧卖,还是去松月楼吃素菜包,或者南翔小笼包,酒酿圆子,桂花赤豆汤,诸多选择。最后他们带走在路边店买下的五香豆、梨膏糖、天津大麻花、丝绸围巾,以为手信。这一些,都透着我们这些饮食男女活在尘土里的一团喜气,至于和三位城隍爷的照应有没有关系,却说不清楚了。 城隍庙旁边,还有一条新近建成的老街,店铺林立,卖的大半是些古玩和手工艺品。我有位女友说,去上海的快乐其实就是购物的快乐。沿着老街慢慢走来,我依次买下一套四君子剪纸,两只胭脂盒,一段蓝印花布,两只绣花袋。 其实是很反感在旅行中买东西的。背囊越来越重,行走的自由度也就越来越受限,因此只肯买这些轻如鸿毛的玩意儿。 天性也许是不爱敛财、敛物的,所以在身边的人看来,我的生存状态是极差的。物质的匿乏倒在其次,是那种内心的消极,很难得去爱上什么人,或物,即使面对春光无限也无法迸发热情。 属于我的真正的快乐,应该是在陌生的城里,在天光转暗、风声转弱的一刻,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小女儿情怀,背着行囊,穿行在不知名的小巷间……刹那间眼底鼻端皆是凉凉的旧时气息。 中午一点,从城隍庙出来,拦了一辆出租车。在江城时,从网上查得,人民广场两点有车开往周庄。开车的小司机却说,他只听说八万人体育馆有去周庄的车。想了想,便让他改道去体育馆。 小司机长一张娃娃脸,有些像木偶剧“大林和小林”里的弟弟小林。甫上车,他便问我:“去周庄做什么?”我答:“去看一看,听说风景很好。”他笑:“很多女孩子是去那里做生意的。”我会过意来,便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可真是…… 小司机过了一会儿又说:“不过有很多学美术的学生也去那里。”我笑了笑,没有做声。 “你一个人出来玩,爸爸妈妈放心吗?”他看了看我,又问。 哗,这一次我可真是笑出声来。原来上海的司机讲话都这么迂回曲折。换成武汉人,早就直接问出来了:“喂,这位小姐,你是做什么的?” 下车时,小司机忽然说:“我去过周庄好几次,都是送客人过去。”我问他:“那么,周庄好玩不?”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送完客人就赶回来了。”我说:“噫,怎么不放自己一天假,看看那里的风景。”他说:“我听客人说,去周庄的上海司机,没有一个肯在那里逗留的,大家都赶着回上海,赚钱。” 只好安慰他:“等钱赚足了,就可以放心享受了。” 他的眼睛一亮:“是的,总有一天,我可以放自己的假,到处去看看。” 于是笑着挥手告别了。 加缪在《正义者》里写了一句台词:“俄罗斯步履匆匆”。 你可以想象,眼前这座城市,亦是步履匆匆。在这样的城里,人也许会格外容易老,因为此处的花开得比别处早,落得亦比别处快。在我们生存的世界里,万事都是来得及的,只有享乐除外。眼见得他建高楼,眼见得他宴宾客,眼见得他楼垮了,眼见得他又重来。这个城里的人,在建高楼一节上花了太多的精力和智慧,所以比起别家来,他们的宴会要格外好看些,精致些,这也不足为怪。 二 今我来思,杨柳依依 从青浦站开始,旅四号线就只剩下我一个乘客了。有些忐忑,车窗外的天光亦愈来愈暗,颇有些夜寒天欲雪的意思。旅四号将我带到大观园,跟我交代了一声说:“看到去周庄的中巴,你就招手,记住,车票一般四块钱,最多也不超过六块。”然后便一溜烟跑掉了。 独自站在大观园对面的道边,想着宝哥哥在那厢依红偎翠,暖玉温香,心里有些不自在。偏偏又下起了小雨。 眼未望穿,一辆中巴车就噗噗噗开过来了,架势似列小火车。一看见车前窗上的“周庄”二字,就招了手。上了车,车内极脏,坐满一些面目模糊的人。 我踢踢挞挞走到最后一排坐下。售票员过来了。我问:“去周庄,多少钱?”她应得极利索:“六块。” 笑了。这就是沪人的不厚道之处,但又坏不出界限。这样子的小奸小坏,并不让人讨厌。 沿路不停有人上车,售票员竟似乎人人都认识,上来一个就打招呼,寒暄几句。看来此地都是远近亲,差不离。 到得一个摩登小镇模样的场所,车停住了,“哗”地围上一伙人。我一边下车,一边觉得疑惑:哪来什么皂瓦粉墙,哪来什么小桥流水?那些人又都将我团团围住。 一个黎黑汉子手中扬着一张地图说:“去古镇,坐我的三轮车。”一边的一个短发女子也嘻嘻笑着扯我的袖子:“住我的店,就在双桥边上”。 其余的人都带笑瞅着我,看这外乡女如何应付。 我每每遇到此类情形,便如冯梦龙所言的“如雪狮子向火”,哪里还有甚么主张! 于是乖乖地上了那汉子的三轮,那女人也骑着小木兰一路跟着。 忽而便到了桥上。一眼瞥见那些桥、酒旗、临水的房子,心下却又懵懂。有些象贾宝玉失了玉的感觉,不昧色相,所以并不曾惊艳。 终于还是没有住那女人的店,因为其言谬矣,她并不住双桥边上。 背着包进了镇子,满眼看到的竟然是店铺、店铺、店铺……泥金木雕,蓝印花布,仿明清家什,呀,我竟错觉自己仍在城隍庙的老街上。 有些闷闷的。看得太多了,就觉出了匠气,不象当时初见那般着迷。还是失了玉的心情,怅怅地,也不知为什么。 找了富安桥边的一家店住下。有热水、空调,才五十大元。住二楼,房顶极高,仍是斜屋顶,木梁上搁着青瓦,是旧时武林高手可以飞檐走壁,然后揭起梁上瓦窥视室内的那种境,而我,是躲在秘室里疗伤的那个人。 打电话给家人、朋友报了平安。 然后便背着小包出去吃晚饭。拣了双桥酒家二楼临水的座位坐下,嘱店员将长窗拉开,好能瞧见那些街灯,那桥,那流水。而夜的确是凉了,如水的夜色仍然凝噎在窗外,不肯穿牖越户,进到我的案前。我只有在明晃晃的白炽灯管下,凄清地拈起一筷子阿婆菜,这样子的凄清,我几乎要觉得自己似一只秋末的蝉了。 但是眼里仍可以看到双桥。有束头发的男子哼着歌走上桥,走下桥。是下午那位出租车司机小上海说的那种搞艺术的吧,也只有他们才肯巴巴地跑到此地定居。 而我只是过客,案上摆着的只是三两盐灼虾,一碟阿婆菜。我若是男儿,便要啸歌:“噫,长铗归来兮,食无鱼,居无车……” 我想家了。 出得双桥酒家,随便拣了个方向,走着走着,忽然听得一阵咿咿呀呀,扬眉一看,前方一座小石桥上,有人正拉开了二胡。 冬夜似玉壶儿一般清凉,那琴声,却似小小一把银勺,轻轻地叩着这夜,叩着天地间这把玉壶儿,不知不觉,竟把我的一团惘然,叩成了一颗晶莹的冰心。 玉找回了。我渐渐看清楚了,夜色里的周庄,垂柳拂水,小舟轻绾,灯火阑珊,双桥静立。一家家店铺正陆续闩上店门。黄昏时的人间烟火熄灭了,渐渐天地间只余下周庄,余下深深浅浅几抹黑色,象白日里我在城隍庙买得的四君子剪纸,清秀得紧。 那琴声继续着,那拉琴的人偶尔会弓起身子,偶尔又会向后仰,琴声随之或暗哑,或清亮,我只觉得那人的心就要呕出来了,因而久久驻足,不敢走开。 末了还是跺跺脚走掉了。那么好的琴声,是俗人如我不合多听的。 又走到富安桥,黑暗的河面浮现一扁舟的影子,船头点着两盏烛,船顶的竹蓬上点着又一盏,缓缓地,就摇过来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细细的嗓音在唱,是周旋四季歌的调,词却似乎不是。歌声愈来愈近,也就愈来愈清澈,纤巧。白天听了所谓的吴侬软语,只觉得“咝咝咝”的,并非多么地好听。现在才觉出它的好处来。 正沉醉处,那唱歌的人又换了一条歌,要轻快些,但还是那种玉壶里温好的酒,温热的液体在缓缓流动,让饮酒的人不至于太快乐,亦不至于太悲伤。只是那样的轻愁薄怨,但入了游子的耳,便成了一阕冬夜的词。是柳耆卿的那一种,温庭筠的那一种,姜白石的那一种。 临别江城时,我正在网上读朋友菊菊和疏影的词,这样的境,也是他们的那一种。 临近沈厅的茶楼有人正调理丝竹,问了问,原来要上演当地的一种小戏。我问具体的演出时间,得到的回答是“六点过三刻开始”。 又笑了。我有位上海朋友也总是这样说:“六点过三刻,七点过三刻”。我教了他很多次,通常的说法应该是“六点四十五”或“八点差一刻”,可他改不了。这是另外一种乡音,即使离开了家乡这么多年,即使淡忘了故园风物,可他依然坚持着这个“过三刻”。 于是又在巷子里穿行,回到富安桥。这时听得一个女人对一群游客说:“在这座桥上来回走三遍,就会富贵平安”。 呀,我可不是来回走了三遍! 绕着绕着,又听到胡琴声。抬眼一看,那人仍在对面的桥上,弓着上身,奏这孤清高亢的琴音。 我正待坐在河边的阑干上,忽见一女子袅袅婷婷走上桥,在那人对面的阑干坐下来。 这应该是某一幕的开始。女人说:“侬还不跟我回去?”那人埋着头兀自拉琴。女人又说:“天都老晚了,饭也搁凉了”,顿了顿,“阿小从今天早上就开始闹肚子,你这当爹的可好,只顾着拉琴,拉这没一点名堂的琴!”然后便放声大哭起来———— 我是俗人,只有一脑子俗念,所以编出这恶俗的故事来。事实上,拉琴的是周庄古镇上的陆海根先生,坐在他对面的是双桥茶楼里的一个女店员,而阿小是我的网名,我从今天早上下火车开始,就一直在闹肚子。 我不喑音律,只觉得陆先生的琴动人极了,所以最终还是在他身边的桥墩上坐下来了。拢来听琴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尚端着饭碗,有的抽着烟,只我一个是游客。 陆先生一曲终了,又有人起哄,叫他对面的那女子唱歌。女子忸怩道:“我唱不好的。”我也想听歌,于是跑过去对她说:“我帮你拿饭碗,你专心唱。”大家都笑了。女子又说:“不行的,我要去洗碗了。”我又赶着说:“你先唱着,我帮你洗。”于是大家又笑。陆先生也朝她微微颔首道:“你唱吧。” 少女稚嫩的声音,迟迟疑疑地响了起来,和着胡琴声,有些水气弥漫的气息,是雾失楼台的境。歌声和琴声决不缠缚,即使在唱“天仙配”时。唱到“寒窑虽破能蔽风雨”一句,少女忽然站起来,跑下桥去。愕然之余,我记起紧接着那一句是“夫妻恩爱苦也甜”,原来她又不好意思了。 看看时间,茶楼的小戏已经上演了。才站起身来,跟陆先生说了一句:“我先走了”,方才那少女又跑上桥来,她拉着我说:“别走,别走,呆会儿小芳来了,你可以听她唱歌”。 我有些愕然,一边的人跟我解释说:“小芳是镇上唱歌唱得最好的,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她的船就会出来。” 想起方才在富安桥看到的那只船,那么,船上唱歌的那人是不是就是小芳呢? 他们却都一齐摇头道:“不,不,不,小芳的声音要好得多。” 陆先生也开口道:“夏天的时候,有个德国画家在上海办画展,还邀了我和小芳过去表演呢。小芳确实唱得好。” 我一听,便又坐下来了。过了一会儿,真的有一只船慢慢地划到桥下了,船上有清亮的歌声。我正有些兴奋,旁边所有的人却都说:“唉,是老太婆,不是小芳”,很失望的样子。 他们的声音很大,我真担心站在船头的歌者会听到。没想到那唱歌的人却一点都不在意,仍然欢欢喜喜地唱着。我身边的少女探头下去喊了一声:“小芳还会不会来呀?”歌声停下来,一个上了年纪却仍然很好听的声音回答道:“今晚她不出来了。” 少女叹口气说:“每天都出来的,怎么偏偏今天不来呢!” 船上那人看出来我是游客,便微微笑着说:“真不好意思,今天只有我代替小芳唱了” 我连忙说道:“你也唱得很好听的呀!” 那人微笑着,又接着刚才断开的地方唱了起来。小船愈去愈远,我的心,仿佛琉璃灯里的一棵灯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捻亮了,慢慢地,已经变得通体明澈。 第二日清晨离了旅舍,步出小巷,来到长街上。洒在脸上的是极柔极细的雨,游子的心也跟着轻悄起来。 往报恩桥方向,几块青石躺在河边,上面搁一张牌子“明朝桥墩”。周庄就有这样的放心,整个庄子都是宝贝,可是没有人作贼。 仍然有妇人拎了马桶出来刷洗,画画的人也都出来了,早起的游客拢过去看。当地人倒是见惯了的,兀自忙着生炉子,开店门。 去看了当地最有名的沈厅和张厅,果然是富绅之家。 奇怪的是,沈家房屋百十间,竟无一个后花园。倒是张厅的园子里,植有芭蕉数棵,梧桐叶高高长过粉墙。可恨有那不解风情的,在此地摆下盆载无数,其中有山丹丹和黄菊这样的时令花卉。更不堪的是,只合小姐轻移莲步、徐徐行来的后园里竟然有一株铁蒺藜。 从一张不起眼的门前经过,忽然瞥见屋内梁上挂着的十几张竹蓝。定睛一看,原来此屋是周庄民俗博物馆。 馆员是位二八年华的少女,她伴着我走了进去,一边跟我介绍说:“这是灯挂椅,旧时的人看书时,就把纱灯挂在椅背的两头,就好象我们现在用的台灯。”“这两只都是斗,只不过五斗装的那个叫斛,两斗半的那个叫瓢。”我心里想,哦,原来一斛明珠是这么多,而“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里的一瓢是这么多。 穿过抄手廊,在天井里见到许多大水缸。少女说这是旧时周庄人用来灭火用的。再向内,便看到江南人在田地里劳作随身携带的抽烟凳,冬日用来保温的茶壶桶,等等等等。江南人对生活质量的要求果然是精密细致的。 少女介绍说,民俗博物馆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一位王先生从民间搜集的。这位王先生真是有心人。 我们中国人总说“食移体,居移气”,我看面前这位居住在这幢老屋里、成日价与这满堂宝贝厮守的少女,只觉得她秀丽斯文极了。少女听得我这般说,只是笑了笑,然后顾左右而言它道:“老房子是挺好的,只是冬日没有办法采暖。” 听得此言,想起清晨看到有人家生蜂窝煤,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罢。 从民俗博物馆出来,整个周庄已经是人声鼎沸了。我坐在双桥上看了一会儿风景,便决定离开。 临走时,回头看到岸边的垂柳依依,不禁又不舍起来。转而想想将要归去的都市,心里竟仿佛投奔怒海,觉得了一股莫名的悲凉。 三 海上花落 从周庄回到上海,已经是下午了。中巴车将我撂在老西站。距离和朋友见面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我便背着包找车子去南京路。 是很厌恶嘈杂的一个人,因此站在南京路的新世界外等朋友时,是微微皱着眉的。身边有两个衣黑的少年,他们蹲在台阶上,沉着脸,抽着烟,彼此亦不交谈。在如水的行人中,他们似两只兀自埋头梳理羽毛的鹤。我看着他们两个,也跟着郁闷起来。 和朋友见面后,去朵云轩买了一卷信笺,想象着曾经有铜钱大的眼泪滴在上面。出得朵云轩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南京路上下着小雨,灯火逐一亮起,脚下的路面也开始泛起虹彩。 朋友和我一边往外滩方向走,一边断断续续地提起一些往事。听着听着便觉得迷惘,昔日意,是已经淡忘的,眼前人,是已经疏离的。人生底事,果然往来如梭。 在外滩随处可见的,不再是恋人们,而是游客,闪光灯此起彼伏着。我看了看背景,不过是一面黑黝黝的江水,和彼岸沉默的楼群。巨大的油轮在黑暗的河面上游弋着,连它亦不发出声响。这样子的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 朋友正指给我看大江入海的方向,听到身边的游客在说:“对面六点上灯。” 就在这时接到江城小尕的电话,我告诉她:“在外滩等浦东那边亮灯呢。”小尕说:“哗,好浪漫!”笑了,眼前这位朋友其实是无关风月的那种。 灯火亮起来的时刻,黑沉沉的彼岸便象一只缓缓打开的巨蚌,我们的眼里渐渐漾满了晶莹的光华。心知遥遥望见的,其实不过是些俗艳的光束打在那些大厦的楼身上,不过是些钢筋水泥的建筑。但隔了一江酽酽的流水来看,原本无甚意趣的彼岸,便也有了三分动人之处。 朋友指着其中一幢圆顶楼说:“我的公司就在那里面”,我说:“呀,象一只发光的水母!” 离开外滩后,去了淮海中路,这条街的繁华比南京路内敛多了,但左右不过是些霓虹,店铺,行人,车辆。于城市的气息中,重新觉得烦,离开周庄不过是前一晚的事,可我已经开始怀念了。 但面上还是微笑,除开在网络上,已经习惯在生活中不任性,不抱怨,不恣意。 到了朋友安排好的住处,放下行李,立刻上网查看自己的竹叶,有朋友在坛子上问:“人都去了哪里?”正准备回帖子,手机便响了。 去赴约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将要再见的人,是曾经隔着一层楼用传真机和我谈诗论文的,这个人,在记忆里的交谈中,与我一投一掷,是颇有会心之处的,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 再见了面,感觉依然好。比起从前,他胖了一些,也许是因为成了家的缘故,也沉静了一些。 雨声灯影里的衡山路,照例有涂厚重眼影的美丽女子立在酒吧门口,为城市的夜生活做一个标注。这样的风景在各个城里是大同小异的,人的想象力之于享乐,不过如是。 在千禧夜约会心仪的女子,仍然会去大光明看午夜场,诉衷情时也仍然是大话西游。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放在我的面前……”他这样跟我学当夜的台词。 我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也说到了王家卫的《花样年华》,米兰 昆德拉的《死人让位》,等等等等,于现实生活其实是极无意义的话题。可是,昔日那般通宵语不歇的豪情已不再有,于是微笑�

 


  未传完的一段

琪官儿  发表于2000-12-01 04:57:03.0


 

三 海上花落 从周庄回到上海,已经是下午了。中巴车将我撂在老西站。距离和朋友见面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我便背着包找车子去南京路。 是很厌恶嘈杂的一个人,因此站在南京路的新世界外等朋友时,是微微皱着眉的。身边有两个衣黑的少年,他们蹲在台阶上,沉着脸,抽着烟,彼此亦不交谈。在如水的行人中,他们似两只兀自埋头梳理羽毛的鹤。我看着他们两个,也跟着郁闷起来。 和朋友见面后,去朵云轩买了一卷信笺,想象着曾经有铜钱大的眼泪滴在上面。出得朵云轩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南京路上下着小雨,灯火逐一亮起,脚下的路面也开始泛起虹彩。 朋友和我一边往外滩方向走,一边断断续续地提起一些往事。听着听着便觉得迷惘,昔日意,是已经淡忘的,眼前人,是已经疏离的。人生底事,果然往来如梭。 在外滩随处可见的,不再是恋人们,而是游客,闪光灯此起彼伏着。我看了看背景,不过是一面黑黝黝的江水,和彼岸沉默的楼群。巨大的油轮在黑暗的河面上游弋着,连它亦不发出声响。这样子的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 朋友正指给我看大江入海的方向,听到身边的游客在说:“对面六点上灯。” 就在这时接到江城小尕的电话,我告诉她:“在外滩等浦东那边亮灯呢。”小尕说:“哗,好浪漫!”笑了,眼前这位朋友其实是无关风月的那种。 灯火亮起来的时刻,黑沉沉的彼岸便象一只缓缓打开的巨蚌,我们的眼里渐渐漾满了晶莹的光华。心知遥遥望见的,其实不过是些俗艳的光束打在那些大厦的楼身上,不过是些钢筋水泥的建筑。但隔了一江酽酽的流水来看,原本无甚意趣的彼岸,便也有了三分动人之处。 朋友指着其中一幢圆顶楼说:“我的公司就在那里面”,我说:“呀,象一只发光的水母!” 离开外滩后,去了淮海中路,这条街的繁华比南京路内敛多了,但左右不过是些霓虹,店铺,行人,车辆。于城市的气息中,重新觉得烦,离开周庄不过是前一晚的事,可我已经开始怀念了。 但面上还是微笑,除开在网络上,已经习惯在生活中不任性,不抱怨,不恣意。 到了朋友安排好的住处,放下行李,立刻上网查看自己的竹叶,有朋友在坛子上问:“人都去了哪里?”正准备回帖子,手机便响了。 去赴约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将要再见的人,是曾经隔着一层楼用传真机和我谈诗论文的,这个人,在记忆里的交谈中,与我一投一掷,是颇有会心之处的,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 再见了面,感觉依然好。比起从前,他胖了一些,也许是因为成了家的缘故,也沉静了一些。 雨声灯影里的衡山路,照例有涂厚重眼影的美丽女子立在酒吧门口,为城市的夜生活做一个标注。这样的风景在各个城里是大同小异的,人的想象力之于享乐,不过如是。 在千禧夜约会心仪的女子,仍然会去大光明看午夜场,诉衷情时也仍然是大话西游。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放在我的面前……”他这样跟我学当夜的台词。 我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也说到了王家卫的《花样年华》,米兰 昆德拉的《死人让位》,等等等等,于现实生活其实是极无意义的话题。可是,昔日那般通宵语不歇的豪情已不再有,于是微笑着说:“该说再见了”。 明知道这一别,便很可能永远不见。但还是极利索地告别了。他有他的海上好人家,我有我的泉石野生涯。 一夜雨声,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四日。温暖是暂时的,亦是深切的。 去常德路寻张爱玲的故居,末了只觅得似是而非的一幢楼。楼前植着一排银杏,细雨挡不住的一片流光,在我眼里,因了张的缘故,却是老庙的金楼也不能比拟的灿烂。 跟网上的朋友说,我的意到了。 远远的,走了过来,看着我,笑(带些嘲弄)。 我知自己是梦想家,不合时宜,亦入不得伊人的眼,却还是有点气他。 花不解语,徒有色香,奈何奈何。 摧残之,摧残之,何苦惺惺为他! 这样想着,许是眼中带出怒气。他立刻察觉到了,掀一掀眉,又笑了。 怎么办,这样子的灵透,一扬眉便是心证,一拂袖便是了无。 离了常德路,雨下得密了一些。我将风衣的帽子兜住头,转眼看看身边那人,他的头发已经打湿了,鞋面也湿去一半,却依旧步履从容。背心和长裤是美丽的,靴子是可爱的,笑容是温和的,声音是冷静的。我叹口气,因为自己的心是如此平和喜乐的。 在出租车上,他微微笑着说道:“跟你在一起,我竟然是寻根来了。” 这是念小学时每日经过的弄堂……这是小时候定点打防疫针的诊所……这里从前是一家唱片行……曾经最爱吃这家店的面条……好了,到了,这便是儿时的家。但是,家已经被一幢摩登高楼取代,那个当年在三楼的小室里惘惘地张望外面的街景的男童,而今已经是百炼成钢的好男儿了。可是,我的亲爱的,你告诉我,那么多日子,都去了哪里? 离开老城区时,他接了一个电话,回身找不着我,脸上有莫名的惘然。我走了过去。他一把将我的手拉住,握紧了,马上又松开了。果然是心证意证,便不会泥足其中。于是我们沉默地看着对方的脸,笑了。 随后去了东台街,看了些零碎古玩和民俗收藏品。一堆漆着红字的藤盒,几只写着主人姓名的粮斗,没来由地透着些暖老温贫的气息。这些都是让我欢喜的。 文庙是此行最黯淡的一站。佑大的庙宇,只得两三游客。 所有的门、窗、墙、瓦都簇簇新,回廊上只听得自己的脚步声。元朝至清朝时,儒生在此鱼贯而入、鱼贯而出的情形,已不复见。 夫子想来煞是寂寞,他的那一套哲学亦式威了,因而不再有人来朝拜。 在这冬日下着雨的黄昏,大成殿内竟不燃灯。望进去,三圣人的铜像亦似蒙尘许久,并没有人勤加拂拭。此时想起城隍庙里的三城隍来,他们的香火可是旺多了。 殿外的香樟树和广玉兰树上挂一些祈福的红布条。我并不知道人们可以向夫子求些什么,他也不过是生前寂寞、死后荣耀的一哲人罢了。 从文庙出来,雨已经非常大了。 第二日早上五点不到就醒了,缩在被子里打了个电话,那边也是一片睡意朦胧。模糊说了几句。 在地铁里接了一个电话,听到那人的声音,“心里一亮的一刻,也就是心酸的一刻”。 果然我们只爱陌生人。 到得上海车站,从紧急售票处购得T722次车票,很快便上了开往苏州的列车。 这座城在我心里激起的涟漪,至此开始慢慢平复。 如今方知,海上花开,海上花落,原来不过是同一个人寰里的情事。我并不因这个城的艳丽,亦不曾因它似是而非的古旧而触动。渐渐发觉自己果然是迂的,爱的从来就不是那万家灯火,而是那阑珊之处的身影。 隔着如水的人群,与我静静对望。 那一刻,我的心是可以化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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