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思聪:魂不守舍三题
常见国内报刊赞扬爱国华侨,可是其中不少没写在点上,瞎夸,闹不好让人看了不但不会感动反而会不以为然。现在自己也稀里糊涂地成了一个“新华侨”了,完全明白海外人想念家乡之切确实不是矫情。只是这种爱国之心、思乡之情其实正是人的七情六欲之一,不必太拔高,因为不论谁离开故土之后都有了迸发这种激情的由头。天天与祖国呆在一起的人们其实也有这种激情,一旦有了由头,比如也出了国或遭外国入侵了,也会迸发的,大家全一样。
想家却又不欲回去,其中的原因千人各异,情愿的不情愿的都有,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于是按下不表,只说最后结果吧:就这么一年一年在国外蹉跎下来、又蹉跎下去了。
凡事有得就有失,有失就有得,来美国也不例外。有人恰当之极地形容自己离开祖国来到西方是“得到天空,失去大地”。也有人归纳自己对归(国)与留(美)的立场是:“非留非归,又留又归”、“立足于留,放眼于归”,也是对这些得失的一种承认。要我说呢,这些第一代侨居西方的人中有不少(比如我)是“身不欲回中国,魂不肯留美国”——虽然过的是另一套方式的生活,骨子这人还是原来那人,所以往往闹得魂不守舍的。这种不欲去和不肯留,就产生出些思乡怀旧的情绪。虽然情绪不能改变生活的轨道,但生活同样也改变不了情绪,而且是不吐不快。
之一:非样板戏不可
听样板戏长大的这一代,对那些曲调总是怀有特殊的感情——不论好与恶。
我是喜欢京剧的人,当年没别的可听又正值记忆力最佳的年龄,所以那些反复听、反复唱的样板戏现代戏,我是几乎连每个配角的词都会念会唱,至今不忘。孩子爸携女儿探亲来美时带了盘京剧《杜鹃山》选段的磁带。我把这盘二十年前就背得滚瓜烂熟的唱腔反复听了不知多少遍,而且还会再听更多遍的。过去曾以为已经听厌了的《红灯记》,《智取威虎山》什么的,现在倒越听越来劲儿了,特高兴的时候要听,特不高兴的时候也要听。
不只一次了,听我随口一哼竟是段样板戏,听者顿时精神大振:“再唱再唱!太好了,在这儿还能听到这个!”当真开口唱它一段,大家肯定一下子亲热了好多,从此交情就又深了一步,下次再见时还得唱。有些老朋友,过去在国内的时候并不见得怎么爱京剧的,这会子也这劲儿了——一见面就忘不了样板戏。
听样板戏可以怀旧,可以解乡愁,可以保持多年前的许多记忆,可以很多很多,不过这些倒还不至于让人大歌特颂的。值得说说的是学会开车以后样板戏又多了另外一个用场——赶瞌睡。
我这人一戴眼镜爱犯困,而开车必须戴眼镜,所以一上高速公路即使不开长途也老是犯困。这很危险,必须想个有效的办法赶瞌睡。有个朋友说过,开车困起来什么办法也不灵,掐大腿,嚼口香糖,全试过,不行。后来发现从我这里借去一盘《长征组歌》的磁带,只有听它才能不打瞌睡,因为它们“特带劲儿!”有一天我一个人开车又犯困了,想起她的话,就想,“唱它一段黑头怎么样!”
于是放开喉咙,来一段最喜欢的李勇奇:“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声音爆发之洪亮把自己也吓了一跳,登时睡意全无。有门儿!唱下去。“怎知道今日里打土匪进深山,救穷人脱苦难,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好家伙特有效。只要保持把嘴尽可能张大,一开一合的动作大到足以牵动太阳穴,人就奇精神,丁点也不瞌睡了!
自从有了这一发明,我一上高速公路就开始扯嗓子,专找激烈的,词带劲的,连训带斥的,一段接一段儿唱到下高速公路。“斥敌”、“铁窗训子”、“智斗”、“打虎上山”、“满怀豪情回海港”,得亏了是样板戏,换了别的有这么带劲的词儿吗?我可以连男带女连叫带嚷,过门的时候还插入对周围开车不守规距的人的抱怨,于是手脚嘴舌脑全部机器开动,精神也就活跃得很,足以应付路面一切情况。至于表情狰狞了点,反正没人听得见没人看得清,安全第一体面第二。
我想我要是自己车后面的人,准会有以下一系列感觉:“前边这个东方小女子,开得不快,不能跟在她后面!”跟上来,“果然,她不抢道,超过去!”临超车的时候不免瞥她一眼,吓一跳:“妈呀!!怎么这副张牙舞爪龇牙咧嘴的凶相?是不是骂我超她呢!”为避免人家这么想,我一边唱时一边从来不看超我车的人。超别人的时候更不看,省得人家老头老太太以为我是在嫌他们开得慢了。
有一次无意间对丈夫女儿谈到我的这副灵药,丈夫当然高兴不怕我一人开车打瞌睡了,女儿叫起来:“怪不得你老不让我坐你开的车。”
之二:胃永远是爱国的
中国人来美国后想念中国美食是普遍的。有人说过:“这个中国胃是最爱国的。”走到哪儿都想吃中国饭。
所以象我这种不会做饭的人也许根本不该到美国来,因为这里现成可吃的吃食再多也比不上国内的对味,自己不会做就馋著去吧。于是在这边犯馋的丑态不知出过多少次。
要说我们住的新泽西州离纽约不远,中国餐馆中国食品店开得不少,会做饭的人称:“什么中国有的这里都有”,而且还便宜。可我老是觉得什么可口的家乡饭也吃不上似的。这里中国餐馆的菜呀,不敢多恭维(尤其前些年),好象还不及过去我家门口末流餐馆劲松饭庄的菜有味道。也就是我女儿要求不高还吃得香,象我们这种被国内人的手艺喂了多少年的舌头,吃完了能比没吃还馋。
在看中国书报杂志的时候是非有些吃食在侧不可的,因为指不定哪行字就跳出一样好吃的来,眼里有嘴里没有那罪最难受了。有一天晚上又犯起了邪馋,上窜下跳也找不到样可吃的。都夜里十一点半了,终于因为翻到国内的《文摘报》上一文提到:“三百元可以干什么”而达到馋的顶峰。写文章的人肯定不知道,万里之外一个可怜的人一眼就看见他“可以去吃某某碗加州牛肉面”一句——面条不说还加牛肉!顿时觉得非立刻吃一碗面条而活不下去。马上跳下楼去,煮了一碗广东干面条(中国店里买的),拌上中国的佐料,生抽酱油小磨香油镇江香醋湖南辣酱,一个人闷头一口气吃光,这才总算是把馋解了一个八九不离十,心满意足上楼去睡觉。丈夫在床上醋醋地问:“你做什么了这么香?没我的?”我这时已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幸灾乐祸地说:“吃完了!”
家里来信总不免谈谈春节家宴上做了什么菜。可往往一页纸等不得看完就馋得再也坐不住——得吃!赶快跑到冰箱里去翻找,但不准能有结果。有一回幸亏总算在冻箱里发现小泥肠一根,狠狠地吃下去,才鼓得起劲儿来回屋继续看信。妈妈毕竟体贴女儿,称:“今后写信再不报菜谱了,万一冰箱里连根小泥肠也没有,岂不是太可怜了?”
不止是我一个人这样。记得曾经看过一篇台湾人写的小说,说一个大男人在美国被压抑得难受,特恨吃面条不许出声弄得怕吃。有一天情绪太坏了,非得做点什么砸锅卖铁的事不可,于是关上房门狠狠地咂巴著嘴轰隆隆地吃了一顿痛快面条才觉得委曲小了一些。
还有一次家里寄来舅舅一家欢宴的照片,深情地把每一个人看了好半天,刚要收起来,从旁边过的女儿惊叫起来:“天哪!快让我看看!”你当她对一群不认识的人多感兴趣哪?她是说:“别打扰我,让我好好看看这几盘菜”!边看边品:“这个一定不错……这盘看著就好吃极了……天哪,他们怎么能有那么多好吃的?太不公平了!”
您一定不会馋成这样。
之三:死认钢笔水
来美国一个星期后起直到现在,一个永恒的操心事就是想办法找墨水。
用钢笔写字三十年了,怎么也是比圆珠笔可心。不料一到美国就发现没处找钢笔水去,不论是在旧金山还是在密苏里。多问了几个人还被人笑:用圆珠笔不一样吗干嘛死认钢笔?说从没见过卖墨水的。当时刚到美国,万事不可心,所以对这里竟无法用钢笔就加倍痛恨,能记一辈子。
我偏偏死不甘心再不能用钢笔,而且越是买不到就越觉得少不了,越多方探找。不信美国人不产墨水还真不行,后来费不少心在美国也只买到过两次共三瓶墨水,全是从德国进口来的。记得是到美国七个月后的一天,在转了一次学、来到新学校的时候,先跑到校门口的一家小书店——去找钢笔水。那次居然让我找到一瓶标有德文的蓝黑墨水!一看就知道不定放了多少年了——挥发得只剩三分之二瓶了。我和卖货的都喜出望外,我惊喜的是居然有卖的,我终于买到了;她惊喜的是居然有人买,她终于卖出去了。我们俩也都又有些遗憾:我遗憾她只有最后一瓶蓝黑的了,她遗憾我不想把她那瓶绿色的也买去。
这唯一一瓶宝贝让我足用了快两年,搬家时又小心翼翼千里迢迢地带到了新泽西。这时候先生也来美国了,这位更刁——不仅非钢笔不可而且非黑墨水不行,于是搜寻黑墨水的劲头加了一倍。有一次在一家很有规模的连锁文具店发现了同样德国牌子的墨水而且有黑有蓝,两人高兴得以为总算找到墨水大本营了,不料当另一位也爱钢笔的“难友”听说后再去买时影儿也没有了,大概又是卖完库存拉倒没再进货了。总而言之你甭想到哪儿就准买著它。
不好买到是肯定的了。不死心怎么办呢,厚起脸皮求人哪。碰上个真心想给自己从国内带东西来的,人家果真万里迢迢捧来两瓶。妹妹从西德来美国旅游,第一样就托她多买几瓶墨水带来,目前总算是家有存货暂且心里不慌了。闹得人人都知道我们离不了墨水,保不准人家心里没笑掉大牙。
买了电脑以来先生不再需要墨水了,因为凡字都用电脑打几乎不用手写字了,找黑墨水的战役宣告结束。只有我依旧顽固,每天要写字,每天用得著墨水——什么颜色的我不挑。
现在我还有两瓶墨水,够我两年不用愁的,一想到此我就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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