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桃花
这是我第十三次渡过秋水。
一袭白衣,端坐船头,轻轻的抚着手中的剑,仿佛抚摩着情人柔软的身体。
看着家乡一点点变小,最后终于消失在视线中。
秋水的波涛在耳旁响起,水面的风把鬓旁的发丝散乱,忽然间有种漂泊的寂寥,虽然我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但它还是一如既往的袭来。
有些东西,无须刻意去寻觅,它常常会自行出现。
有些东西,任你怎样去追寻,却够不着一丝边际。
人生如是。
“您还是那时侯回来么?”舟子问。
“九月,桃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
“您这么喜欢看桃花,为什么不呆在家里等花开呢?”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剑客的心,他是永远不会理解的。
秋水岸边,悦来客栈。
这里是我每年出行的起点,也是终点。
当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响起的时候,我就坐在临窗的桌子边,静静的听着。
拉琴的是个青衣长褂的白发琴师,七年前他开始在这里拉琴,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也没人知道他要到哪里去,陪着他的只有一个瘦瘦的小姑娘。她的眼睛是明亮的,但老琴师的眼神空洞而忧伤,是个瞎子。
琴师的手布满了皱纹,但很稳,一拨一弄中便会有寂寥的琴声发出,仿佛在诉说着一段伤心的往事。
等到掌柜的为我备好了足够的干粮和酒之后,我嗫起唇吹了一声,秋水岸边的芦苇丛里便飞奔出一匹白马。雪一样白,只有额头一点鲜红,红得如家乡的桃花一般。
“客官,我一直就想问您,您的马叫什么名字啊?”
“它叫桃花。”我跨上马飞身而去,身后只留下萧瑟的秋水和寂寥的胡琴声。
五月十四,崂山之巅,满月之际,提头来见。
我是名剑客,也是名杀手。有人付钱,我便杀人,这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而我恰恰是这一行中最有名气的一个。每年我只杀一个人,而且我毋须暗杀,只是把时间和地点告诉要杀的人,然后署上“秋水剑”三个字就足够了。
这次的对象是破天刀于斩。 他的刀能不能破天我不管,我只知道他值一万两银子。
入夜的崂山很静,连一丝虫鸣都听不到,好象知道将要到来的血腥一般。
月已过中天,但我并不着急,没有人敢失约,因为那样后果只会加更严重。
“秋水剑?”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然后一把干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破天刀?”
“不错,我正是于斩。”
“那么开始吧。”我缓缓转过头去,对面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背着把厚背宽刀。
“在动手之前,我只想知道是谁得起价钱请你来杀我?”
“对不起,我没法告诉你。”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
“能死在秋水剑下,也无憾了。”
“剑名秋水,长四尺七寸,宽三寸。”我缓缓把剑从鞘内抽出。剑刃薄而窄,轻轻的抖动着,在月光下散发着淡青色的光芒,如一泓秋水,明艳而忧伤。
我看着于斩的手,原本干燥而稳定的手,现在轻轻的抖动着,关节因用力紧握而发白,这样的手使出的刀法一定是不够沉稳和老练的,又如何能破天呢?
他的手动了,但不是去拔刀,而是探入了怀里,小心翼翼的从怀里取出一个黑黝黝的方匣子。
我的瞳孔蓦地缩紧了,“天罗地网针?”
“秋水剑果然见多识广,没想到我会搞到它吧。你也一定知道,天罗地网,鬼神难当。江湖中还没有人能躲得过它。”
“江湖中也还没有人能躲过秋水剑的一击。”秋水相思剑、天罗地网针本就是并列武林的两大杀人利器。
“连纵横天下的一清道人都躲不过它,你真的想试试?”
我没有说话。
“金戟战海、银枪邱顾、大风堂的大旗迎风龙百里……”
我只是冷冷的看着他,对他的话并不回应。只因我知道,说得越多,就表明他越害怕。
于斩咬了咬牙,把黑匣子平举到胸前,对准了我。
月冷,无风。
随着他手指按下的刹那,一蓬银针如漫天飞雨铺天盖地激射而来,遮住了月光,眼前除了一片银辉之外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随着一声龙吟,银辉之中飞起一道青色闪电,如情人的眼波,清澈而幽怨。青光穿过银辉,一现即没,然后在银辉背后绽出一点鲜红,一如家乡的桃花般灿烂。
银辉散尽,我站在三丈之外,凝神看着剑锋上那一点鲜红。
“这是什么剑法?”于斩瞪着双眼,似乎不能置信。
“相思。”
“什么?”他嘶吼一声,然后扑倒在地,喉头一点鲜红,在月下分外的鲜明。
唯能极于情,故能极于剑。他又怎会懂得这个道理。
蓦地一阵麻木从臂上传来,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插在我的右臂上。天罗地网针果然名不虚传,我终究没有避过这一支。
叹了口气,掏出一方白巾,轻轻拭去剑锋那上一点桃花般灿烂的鲜红。
然后便昏倒过去。
呵,桃花,家乡的桃花,开得正灿烂。漫天花影下,起舞翩翩,绯红的花瓣落在雪白的罗裙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很轻柔,很从容。
“桃花!”我呼喊着醒来的时候,便看到一双大大的眼睛在看着我,一见我醒来,大声喊:“爷爷,他醒了。”
我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座精巧的矛舍之中,室内的布置显出主人的风雅与脱俗。
门外走进来一位矍铄的老者:“你昏迷了七天七夜,毕竟还是醒了。”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我想爬起来致谢,浑身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老夫的孙女上山的时候发现你昏倒,就把你背下来了。唉,你身中十三种巨毒,互为牵制,解了其一,其它毒便会马上发作,老夫行医数十载,还没见过如此霸道的毒药和暗器。”
“呵,天罗地网,鬼神难当。果然名不虚传。”
“天罗地网针,原来是它。怪不得竟如此厉害。老夫已经给你服下自制的丹药,可以把毒性压制三个月,三个月后,就……唉。”
“生又何欢,死又何苦!”
“年纪轻轻便能看得如此透彻,不错、不错。”老人又叹了口气,“可惜、可惜。”
“既已无望,为何不索性看透些呢?”我淡然一笑。
“我看过你的剑,端得是件利器。”
“剑名秋水。”我恭敬的回答。
“哈哈,怪不得,原来是秋水相思剑。”老人显然也是武林中人。
“敢问老丈姓名?”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和无奈,“弃世之人,何来姓名。”,转身出去了。
他是不是昔年也曾有过一段伤心的旧事呢?
有些事情,想忘记的时候,偏偏记起。
有些事情,想记起的时候,偏偏忘记。
人生如是。
“姑娘,谢谢你。”我转向一直站在一旁的姑娘。
大眼睛的姑娘脸一红,转身跑了出去,不一会端进来一碗稀饭,“你饿了吧,先吃点东西。”
我的确是有点饿,一碗稀饭几口就见底了。
“爷爷说你刚刚清醒,虚弱的很,不能吃太多东西。”
我笑着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听到你嘴里不停的喊着桃花。”她到床边坐下,为我挪了挪枕头。
“桃花是我的马,你看到了么?纯白的一匹马。”
“我背你下山的时候,那马就跟着来了。”
“我的家乡满是桃树,九月是桃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
“一定很美吧?”
“是啊,很美。”眼前忽又浮现满天桃花的灿烂景象。
半个月后,我身体复员了。
我把那一万两银票留在了枕头下,并且诛杀了占据崂山的一伙强盗,虽然老人不一定需要,但我只有这样作为报答,这是我自己的方式。虽然中了毒,对付一群强盗还是绰绰有余的。他们恐怕至死也不会相信,竟然会死在秋水剑下。
那是我第一次免费杀人,我想也是我最后一次杀人。
离别的时候,姑娘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放开。
我并非是绝情之人,但我不能。
跨上桃花的刹那,我看到长长睫毛上晶莹的泪珠,在风中,凋零。
家乡桃花已经盛开了吧,现在赶回去,还能看到九月的桃花。
中了天罗地网针的人,还没有能活过一月的,而我则活了三个月,这就足够了。
九月初七,秋水岸边,悦来客栈。
连掌柜的都发现了我脸色的苍白,问我需不需要大夫,我只是告诉他我明天渡河。
傍晚的时候,胡琴声又咿咿呀呀的响起来。我坐在临窗的桌子旁,静静的听着,嘶哑琴声仿佛在诉说着无限的寂寥。夜色下的秋水分外的萧瑟,水面上笼着一层淡淡的烟,飘渺而迷离。一弯孤月冷冷的照着,给秋水平添了几分清冷。
家乡该是桃花满天了吧。
蓦地,一道冰冷剑气袭来,如毒蛇般啮向我的后心。我轻巧的一个转身,让冰冷的剑锋穿过肋下的衣裳,然后抽出了秋水。
青华一闪,一点鲜红。
“你怎么知道……?”老琴师的身形摇摇欲坠。
“因为我听出了你琴声中的杀意。”
他的琴已经同他心意相通,心里有了杀意,琴音中便散发出杀伐之音。
“我等了七年才等到这个机会,竟还是杀不了你。”
“一剑穿心费无意?”我看了看胡琴中藏着的那把毒蛇般冰冷的剑。
老人没有回答,因为他已经无法再说话。
小女孩站在那里,仿佛吓呆了。
我轻轻的抚摩她的头顶,“因为我七年前杀了他的大哥费无极,所以他要杀我。我并不想杀他,但我现在还不能死。”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象一条潮湿阴冷的蛇正向我吐着长长的红信一般,我仔细想分辨那感觉预示着什么,却又无从扑捉。
但很快我就知道了。
因为胸口传来一股凉意,那是冰冷的剑锋穿过胸膛的感觉,我还是第一次感受到。
在惊讶中,再次挥出了秋水。
青华如情人幽怨的眼波,一闪即没。
她站在那,手中握着一柄短剑,剑锋上兀自滴着我胸口的鲜血,灰色的眼球瞪得大大的,喉头一点鲜红。
她才是费无意。
刚刚的那一滴血还没有拭去,秋水便又沾了另一滴。
不顾胸前鲜血汩汩而出,我掏出一块洁白的方巾,轻轻拭去剑锋上的那点鲜红。
剑身散着淡淡的光芒,如一泓秋水,明艳而忧伤。
“掌柜的,备船,我要渡河。”
掌柜的似乎被刚刚的一幕惊呆了,愣了半晌,才战战兢兢的问:“您真的不要紧么?”
“我的时间不多了,烦请赶快备船。”
“是,是。”他马上跑出去张罗。
船很快就备好了,掌柜的把我扶上船。
身旁的桃花发出阵阵的悲嘶,在晚风中,清冷的秋水更显萧瑟。
“明年我不会再来了。”我感觉到生命正一点点的从身体里逝去。
他好象忍了很久,但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您这么急着回去要干什么呢?”
“回去看桃花。”
“桃花不就在你身边么?”他指了指我的马。
我笑了,我知道那一刻我的笑容一定很落寞,一如即将凋零的泪珠。
转过头,看着远处家乡的方向。
九月,家乡的桃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
* * * * *
写完这篇东东,才发现竟然有些东邪西毒的影子,这不是我的本意。
重头看了一遍,自己也有些糊涂了,搞不清楚桃花究竟只是桃花,还是个女人。搞不清楚那女人活着还是死了,搞不清楚“我”回去要看的是桃花,是女人,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
其实又何必非要想的那么清楚呢?
——写在 秋水·桃花 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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