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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题:狐曲(小说)

水水个个  发表于2001-02-05 01:39:54.0


 

狐 曲 姐姐死的时候说,人是危险的,但爱上人,是咱们狐必经的劫数。 "去找个人,找个好男人,妹妹,"姐姐说,"别象你姐姐,遇上这么个狠心薄情的。。。" 姐姐死了,死了还是那么美丽。她是只白狐,就象洞外的雪一样白,象春天的月亮一样润泽。我一铲铲地将雪掩上姐姐的身体,心中充满了悲伤。 葬了姐姐,我起程去温暖的中土,去寻找姐姐所谓的好男人,他将是我唯一的亲人。 而我,是这世上最后一只白狐。 一个月后,我终于来到了北京,这个古老而神秘的都城。路上很辛苦,每晚都找不到僻静的洞穴过夜。空气浑浊得不能呼吸,人们的装束也很难看,远不如明朝。我出生在明朝。 如今却是二十一世纪了。 狐的生存比人要容易一些。凭借一点小小的秘不能宣的法力,没多久,我就在北京开了家小小的博物廊。我所有的宝贝都精心摆放在这里,《聊斋》手稿半册、《红楼梦》后四十回原稿、早已失传的董小宛所编的《奁艳集》、《霓裳羽衣曲》的曲谱、杨玉环的珍珠步摇、西施的雪青纱。。。 我的店名是"千年狐"。来光顾的客人多是收藏家和艺术家。当然,我不会卖给他们真正珍贵的东西。可即使是一件破烂瓷器,他们也如获至宝。我常常望着他们乐颠颠离去的背影,独个儿笑得前仰后合。 我更喜欢那些有着天真面孔的学生,他们来看我的收藏品时,那种神情,几乎可称作纯洁,就象我们狐一样。 人来人住,十年过去了,我没有找到我爱的人。十年,对我来说,只是一瞬。我依旧坐在我的明式梨花木椅上,抽着烟(受了人类的不良影响),淡淡地看着门外的陌生人群。 秋季的一天,我的店里忽然来了个姑娘。 这个姑娘瘦削而修长,灰色毛衣和仔裤,齐肩直发从鸭舌帽下面垂下来。她 没进店,隔着玻璃门看了我几秒钟,将一张红色宣传单卡在门把上,走了。她很清秀。我喜欢的那种清秀。 我走过去取下宣传单。是个小型摇滚演唱会的海报,红黑两色底子,白色手写体。心不在焉乐队。时间在周末晚八点。地点是某个废弃工厂的地下室。只演一场。 我去了。我想,那姑娘应该在那儿。 她果然在哪儿。演出还未开始,她坐在鼓架后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鼓。她没戴鸭舌帽了,灯光很远,照不清她的脸。只有她头顶的发,反映着一圈亮光。 乐队的其它成员零星站着,低着调试各自的乐器。 台前稀稀落落地来了三十来个观众。有十来个年轻男女熟络地和乐队成员招呼着,大声开着玩笑。不时有几声口哨,从不知何方传来。 这里的气氛很奇异,我似乎有点格格不入。场地晦暗,陈旧,肮脏的木地板和斑驳的墙壁。屋顶很低,吊着数盏灯罩平而硕大的白炽灯,不时被人碰撞着,摇晃不休,灯影人影也就跟着摇晃起来。许多人脸在这不定的灯影中明明灭灭。 这一切似乎有种奇妙的象征意味,粗造而亲切。我站在角落里,渐渐有些心神不宁。 奇怪,我竟很喜欢这种感觉。它和我血液中的某种东西相似,是属于狐的。和常理(我们狐所耻笑的对象)格格不入,和人类格格不入。 演出开始了。这个乐队的风格是迷幻的,恰恰符合我现在的心情。我痴迷地听着主唱飘忽而沙哑的呓语,捕捉那个姑娘敲出的,心不在焉的鼓点。 渐渐由随意变得疯狂。台下的人涌到台上去,台上的人跳到台下来。其实,根本就没有舞台,每个人都在演出。每个人都在歌唱。 我藏在角落,静静地看着他们哭泣,尖叫,挥舞吉它。我看着那个姑娘,她长发飞扬,鼓点密集。我保持着冷静而旁观的姿态,其实我已血脉贲张。 终于结束了。电吉它最后一个噪音在空气中消失。乐队虚脱一样,凝固着挣扎的姿势,象是加莱义民群雕。我也没有了力气,倚在裸露着砖缝的墙上,慢慢收拾零乱不堪的心绪。 人群渐渐散去。乐队成员或站或坐,一边吸烟,一边低声交谈。 那姑娘站起来了,她竟穿着件蓝印花布的中式小袄。她和主唱说着什么,哈哈笑着。 我也该走了。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望。正撞上那姑娘的眼光。她微笑着朝我走过来。我站住等她。 "谢谢你来看我们演出。"她笑起来很动人,双眼明亮而慧黠。 "心不在焉。名字起得趣致。"我说,"音乐更不错。下次演出,别忘了叫我。" "一定。"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触摸她小袄上的布扣。这种衣裳,我许久没见到了,姐姐穿过的,我也穿过的。我们还耻笑过,它和明代的衣裳比起来,是多么丑陋。可现在,它看起来是这样美丽。 "很漂亮。"我说。 她宛尔一笑。"我叫苇子,芦苇的苇。" "我姓狐,狐小苔。青苔的苔。你叫我小苔好了。" "哈。。。和我的名字倒挺配的。怪不得你的店名叫千年狐呢。"她顿了顿,"我每天回家都经过你的店。我喜欢你的店。所以特地给张海报给你。" "我猜你会来的。"她偏着头,狡黠地看着我。 我笑而不答。 一个星期后的深夜,我正要关店门,看见苇子骑着单车,飞也似地从街道那头奔来。 "嗨!"她看到我,刹住车打招呼。 "这么晚了,回家吗?"我说。 "刚排练完,回去睡觉去。" 苇子满不在乎地单脚支着地,晚风吹着她的直发,在她脸畔缭乱地飘拂。她眼中还留着排练后的光芒,明亮而锋锐。 我踌躇了一下,"嗯,进来坐坐?" "你不是要打烊休息了吗?" "我总是很晚才睡的。" "呵。。。跟我一样。"她笑,"咱们是城市蝙蝠一族。" 她将车推进店来,我关上店门,展开四扇元代吴镇的清远山水屏风。 "要茶还是要咖啡?"我问。十年来,我这只明代的狐,已学到不少现代人的怪癖了。 "咖啡吧,浓点儿的,谢谢。"她靠在铺满苏绣的小榻上,有点好奇的环顾我的"洞穴"。 我用银咖啡壶煮着她的咖啡,小榻前的清代花几上,刚摆放着竹制茶具和宜兴紫砂茶壶,青花细瓷瓷杯。 "你过得可真精致啊。"她惊叹。 我微笑,替她斟上咖啡。她拿小银匙叮叮当当地搅着。 我用一只绿玉斗沏龙井。这只绿玉斗,是红楼里的妙玉曾用过的。只是,我再找不到梅花上的雪来沏茶了。 苇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忽地一笑,"你就象是从古代走来的人,象是宋朝仕女画中的人物。清淡,典雅。你当真喜欢摇滚吗?" "喜欢。这和古典与否,没有太大关系。和性情有关。" "性情?" "至情至性之人,就会喜欢摇滚。" "嗯,起码我是。可多数人不是。"她沉吟,摆摆头,"没所谓,有时候,做音乐是给自己听的。" "也许吧。摇滚的孤独,给它更动人的力量。" "不错。我们的力量。。。。孤独的力量。。。嗯,你会乐器吗?"她抬着看我墙上挂着的各色琵琶,笛箫等等物件。 "不会吉它,也不会鼓。" "你会什么?"她热切地看着我。 "古筝。"我淡淡地笑。多格格不入呀,我第一次觉得惭愧。 "古筝好!"她双眼放光,"崔健一首《假行僧》里的古筝前奏真是绝了。我从来没听过那么苍凉,那么摄人心魄的声音。" "我听过。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奏法。可是。。。真的很好,奇异而震憾。。" "你能弹一曲给我听吗?"她目光更亮。不能抵抗的亮。 "好。" 我进浴室洗手。现代社会,一切从简,熏香虽可,沐浴就免了。 我抱出桐木焦尾琴,点上博山炉,开始弹奏《广陵散》。绝响了千年的名士之曲,今夜,我弹给苇子听。 一声弦响,万籁俱寂。唯见高山旷水,唯闻鹤唳猿啼。且吟且啸,且歌且行。风裳飘兮,素带扬兮。在士则为旷世未逢之慨,在我则为知音难觅之悲。。。 余音袅袅。 苇子呆呆地看着琴弦。良久,才叹了一声:"此曲只应天上有。" "人间知已总难求。"我黯然。 苇子不再说话。她眉头深锁,似乎有什么难题未决。 她拿一根手指拨着琴弦,弦发出轻微的"仙翁"、"仙翁"之声。过了一会儿,她告辞,神不守舍地推着单车,慢慢走远。 是夜,我梦到了姐姐。她一身白裳,站在雪地里,对着我轻轻叹息。 姐姐,姐姐,到底我爱的那人在哪里? 苇子忽然跟我打电话,邀请我去观看他们的排练。 我关了店门去看。 他们在排练一支新曲子。曲子是苇子写的,曲调有些古意,但非常迷幻,古意的迷幻。我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姐姐曾教过我的汉乐府。它们似乎有某种共通之处。 "这儿有一段古筝间奏,你听听看。"苇子拿过一把吉它,横放在膝上,权当古筝。 她在吉它上演奏这段古筝,不时看看我。这是一段奇异的曲调,几乎全是半音,有极度凄怆的感觉。 奏完了,苇子眼巴巴地看着我。 "你等等。"我走出门去,向右走了十来步,这是个无人的胡同转角。 我闭上眼默念狐的咒语,双手伸向空中。睁开眼,手中已抱着焦尾琴。我抱着琴走回排练场。 "啊,你带了琴来,太好了!"苇子激动地扑上来一把抱住我,"你太好了,太好了。" "噢,小心我的琴。"我微笑着躲闪。 我加入他们的排练。我们配合得极好。这对我来说很容易,而这种前所未有的组合,也使我象发现新大陆般新奇而激动。 整个乐队全沉浸在亢奋之中。我们一遍又一遍地练,直到完美。当晨星从天窗中照进来时,我们相对大笑。苇子扬手甩出鼓槌,击碎了一面玻璃窗,清脆的碎裂声给这支新曲一个震憾的结尾。 从这天起,我成了这个乐队的客串成员。白天,我是"千年狐"的狐仙,夜晚,我是心不在焉乐队的狐小苔。 苇子常来我的洞穴做客。我为她演奏《霓裳羽衣曲》,为她演奏《高山流水》。她则教会我打鼓,这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我终究是不惯于放浪形骸的。 一个月后,我第一次参加心不在焉的公开演出。这一次,由于众人的努力,再加上我一点点法力的作用,我们争取到了在北京一个有名的摇滚俱乐部的演出机会。 是夜,我长发披散,着一袭纯白汉代衣裳,宽袍大袖,飘飘欲飞。演出还未开始时,苇子倚坐在鼓架之后,看着我。 她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走到她身边坐下。俱乐部闪烁的灯光在我们身上转来转去,她的面容忽明忽暗,只有一双眸子是发亮的。 "小苔。。。我怎么看你象。。"她在我耳边说。周围一片喧嚣,我的耳朵直触到了她嘴唇,才听到她说什么。 "我象什么?" "象。。狐仙!"她声音更低,"郸袖垂髫,风流秀曼,行步之间,若还若住。。。跟聊斋狐莲香一模一样。。。" "呵。。"我假作浑不在意,"我若真是个狐仙呢?" "那我就是那个心甘情愿被你骗的书生!"她在昏暗中笑。 我微微一惊。 "此话何来?你今天是喝多了。你又不是男子,怎会被狐仙所惑?" 苇子来不及回答,演出已经开始了。 我的手抚上琴弦。迷幻的音乐象一团雾萦绕在我周围。我浅挑轻拨,神魂飘荡。我是一只狐,一只白狐,在深夜的迷雾中悄无声息地舞蹈。所有的灵异,所有的呻吟与叹息,自我的指间向四面八方飘散。 苇子的鼓在应和着我。奇异的节奏,是千年前的旷野,遥远而空阔。是狐站在月光下,聆听风声时的心跳。是幻梦,是千百年岁月流逝的潺潺声,是狐终于化作人形时的眼泪。。。。 我感到了巨大的痛苦,和同样巨大的欢乐。如果,这音乐也有精灵,它一定是狐。 演出散了,我们喝酒一直到天亮。都有些醉了。 我扶苇子去我的"千年狐"。我也醉了,我们连鞋也没脱,就倒在了床上。 苇子搂着我,嘴唇贴着我的额头。我闻到她呼出的微甜的酒气。 "小苔。" "唔。"我要睡着了。 "我是书生,心甘情愿被你诱惑。" 我酒醒了一半。 "你醉了,睡吧。"我说。 "小苔。" "嗯?" "我不是男子,可还是爱你。你一定是狐,一定是。。。。" 她吻我的额头,眼睛,往下,吻住我的唇。 我的酒全醒了。我在黑暗中睁大双眼,不敢稍动。她的唇细腻温软,她鼻息粗重,双颊滚烫。我感到她的睫毛轻轻地扫着我的脸。 我觉得有些晕。 我不由自主的回应着她。她呻吟了一声,愈加紧密地吻着。 良久,我挣扎着推开她,心慌意乱。 "不,不,不行的。"我语无伦次地说。 她紧紧地抱着我,头埋在我胸前,叹了口气。 "对不起。"她松开我,转脸望着天花板。 "小苔,我爱你。"她又叹了一口气,"我不勉强你来爱我,但,有这样一种选择。。。。。。相爱的人应该在一起,不是吗?" 说完,她背过去,不再说话。但我知道,她没有睡着。我也没有睡着。直到天色又昏,我不时听到她轻轻地叹息。 第二天,她走了。我关上店门,在床上躺了一天。 我回想着和苇子在一起的每个细节。从最初她隔着玻璃门看我时的样子,到我们一起喝茶,聊天,以至排练时的点点滴滴。 苇子,苇子,为什么我会去看你的演出?为什么我会为你弹奏《广陵散》?为什么我会那么迷恋,与你合奏时心魂俱醉的感觉? 我爱你吗?我爱你吗?苇子! 你是否就是我今生的劫数?? 月亮升到中天时,我北面而跪,手心中紧握着一枚血红的珠子。这是姐姐的精魂。 "姐姐,我可不可以爱上女人?" 一团清冷的雾扑上我的面颊。姐姐的影子虚淡而飘渺。她伤感地看着我,叹息声象风,吹起我的衣袂。 "妹妹,爱上人,是咱们狐必经的劫数。 爱上女人,一百年后,你将身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了。" 一百年,足矣。 我深深嗑下头去,泪水打湿了那枚血珠。 "谢姐姐。" 姐姐的目中似有泪光闪烁。她慢慢远去,消失不见了。 我沐浴,熏香,着白衣端坐于月光下,开始弹奏《高山流水》。 高山峨峨兮,流水汤汤兮,伯牙可幸?得遇子期。君既知我心曲兮,噫。。。。愿结百年不负之期。

 


  劫数

暮看云来  发表于2001-02-05 23:57:29.0


 

嗯。我在OICQ上的头像,正是一只狐狸。看完,发了一会呆。忽然想起了海的女儿。也许只不过因为是同样的主动选择的身魂俱灭吧。忽然又想起了以前的句子:“我就是那只无怨无悔的狐狸。。。你是这世间唯一能让我明知故犯的陷阱。” 如果这世界还有一些明亮的眼睛,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些心灵不沾浮世的尘土,那么也许都只能落得个心神俱碎的下场吧?这便是那所谓必经的劫数? 只剩下最后一只白狐了呢。 唯愿百年不负。把这灵魂点燃。让它火热,让它灿烂。我不要那漫长而平凡的叹息与消耗,我只怕无人倾听,无人共舞。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如此唯美的毁灭啊。 狐啊,你还有百年不负,人却是随时终结。狐啊,你是那钟期既遇,流水何惭,人却是茫茫如海,望眼欲穿。狐啊,你还知你此生的宿命,人却是终了也未曾明白。狐啊,你的皮毛闪亮如雪,人却是沐风浴尘。在这世界上,究竟谁幸,谁不幸呢? 你在火焰中舞蹈,我在平凡中消磨。你的快乐有百年之期,我的木然漫无边际。你是惊叹的休止,我是绵延的长音。你将匆匆化为虚无,而我灵魂的孤独却将成永恒。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谁幸,谁不幸呢? 谁能回答呢? 我来回答。 让我是你吧。最后一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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