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清迟疑片刻,终于大踏步走进杏仙楼,随便拣了一张背靠门的座位坐下。
虽然已是未时,杏仙楼里犹有一半的桌子坐满了,跑堂的小厮提着茶壶奔来奔去,满头都是汗。这杏仙楼果然热闹,不愧是太原府首屈一指的酒楼。
苏雨清把长剑横放在桌上,随手摘下竹笠。
离他一丈远的地方,一桌本来正在大叫大嚷的客人忽然静了下来,怔怔地瞧着他的手。
那双手清瘦颀长,并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只是这双手——手指扶着竹笠,手腕裹着青色袖子。
青衣竹笠。
竹笠已除下。那三双眼睛再度怔住,其中穿黄衣的那个,偷偷地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好象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一样。
竹笠下一张清秀的脸庞,明澈的双止,乌黑的发丝,如此而已。
但——
他岂是如此容易抛头露面的人?
苏雨清并不知道有人在注意他。酒已盈樽,他慢条斯理地握起酒樽,轻啜一口。蓦地,他脸上掠过一丝奇异的神色,手指微颤间,一杯酒倒有大半溅在地上。
莫非这酒里有毒!
不及黄衣人动手,坐在他桌对角的中年人已神色大变,抢过桌上还未喝完的酒,一点银光在坛口一闪即没——这三人随即脸色一松,酒是好酒,陈年汾酒,银针并没有丝毫变色!
苏雨清已经惊天动地地在呛,那样子旁人看了都替他难过。他悔得肠子都恨不得呛了出来:“自己并不会喝酒……”
“不会喝酒,就别喝啊!”苏雨清循身一望,邻桌一个紫衣少女斜睨着眼前的锦衣少年,已自笑得花枝乱颤。但见那少年喝口酒,皱皱眉,摆摆手,竟是学足了苏雨清的样子。
蓦地四周笑声四起,有人窃窃而笑,有人放声大笑,苏雨清听得心中又是着恼,又是羞急,一口气噎在喉头,竟然又是一阵大呛。
锦衣少年放下酒杯,哈哈大笑道:“对啦,不会喝酒,还是少喝点吧,省得忘了回家的路!”一边向着紫衫少女挤眉弄眼,他二人自对自戏谑不停,竟似浑不把苏雨清放在眼里。
紫衫少女又是抿嘴一乐,悄声道:“表哥,他不是咱们要找的人么?”
锦衣少年摇摇头道:“外表倒是有几分相似,不过……不过瞧这样子,多半不是了。”
紫衫少女又向苏雨清望了一眼,眼中尽是掩不住的失望之色。
苏雨清哼了一声,掏出一小锭碎银抛在桌上,扬声叫道:“小二,结……”
他忽然怔住了。
酒楼里人人都是神色古怪地瞧向他背后,连那一双嬉笑不停的兄妹也怔怔地瞪大了眼。
他只好也转过身去。
太原第一酒楼杏仙楼门口,往日只是络绎不绝的锦衫翠鬟,这时却是冷冷清清,只因不知何时已立着一排黑衣劲装的大汉。大笑声中,一个紫膛脸儿的大汉排众而出,笔直走向柜台,喝道:“拿来!”
李掌柜团团脸上,渐渐发白,低头道:“雷公子……”
说了这么半句,却再也说不下去。
那雷公子皱眉道:“怎么你还没有把钱凑齐?”
李掌柜衣袖簌簌发抖,显见得心中害怕已极,终于鼓足了勇气道:“是——是!”
雷公子忽然笑道:“没关系,你不是还有女儿么?”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似要安慰安慰他。
忽然听得柜堂后脚步杂沓,一个女子声音惊惶叫着:“爹!爹!”半张少女脸庞在门口一闪而过。李掌柜心头一跳,嘶声道:“翠儿!你……你——雷公子,这……这……”雷公子喝道:“带走!”转过身来劈面一掌,李掌柜仰身便倒,酒楼一干众人,眼睁睁便看这凶神恶煞大笑着跨出门去。
苏雨清再也忍不住,抢上一步,横剑一挡道:“岂有此理!”
雷公子双目一扫,厉声喝道:“你这小子,这么爱管闲事?”
苏雨清讷讷道:“咦,你也知道我爱管闲事?你,你怎么知道的?”
雷公子怔了怔,一时倒不知道他真痴假痴,只得跨上一步,道:“滚开!”冷不防劈手向他胸膛抓去。
只听“唉哟”一声,雷公子捧着手掌,往后纵跃两步,脸上神气又是愤怒又是痛楚,苏雨清却是长剑一翻,鞘端正正点准他的咽喉,笑道:“痛么?好啦,我不管闲事,只要你听我说一句话。”边说边往前跨出一步。
他往前一走,雷公子便情不自禁往后一退,边退边道:“你……你说!”心里咬牙道:只要你立刻滚了出去,就听你十句百句也是无妨。
苏雨清仍是笑嘻嘻地道:“我问你,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只用剑鞘没有拔剑么?”
雷公子道:“我怎么知道你这小……”小畜生三个字险险就要出口,终于硬生生改口道:“小……小英雄为什么没有拔剑?”
苏雨清大声道:“我就要说啦,你听好。说完这句话,我马上就走。”雷公子脸上喜色未已,苏雨清凑过头来,低声喝道:“此剑一出,必要饮血!”
他果然只说了一句话,只因为他话音未落,雷公子已冲出酒楼,几乎连那把剑是否拔了出来都来不及看清楚。
倒是苏雨清吓了一跳。他只不过想吓吓人而已。
他的剑,从来就没有饮过血。
他的剑是吓人的剑,不是杀人的剑。
苏雨清一跨出酒楼,嘴里立即又酸又苦。
那碗酒实在害了他。他不会喝酒,却偏偏要喝。他不会杀人,却不得不杀。
剑就是剑,是杀人的剑,不是吓人的剑。
雷公子已握着剑一步步逼了过来,身后一群威风凛凛的大汉,身边还站着他的兄弟雷大公子。他们的剑,想来绝不会是吓人的。
“喝了不该喝的酒,管了不该管的事,唉,还多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苏雨清又恨得肠子都青了起来:“我只不过多说了这么一句而已。”
“多管闲事的人,通常的结果是什么?”雷大公子身边的红衣僧人冷冷地问。那僧人生得腰大膀粗,满脸红光,说他象僧人,倒不如说是象个市井屠夫。
苏雨清好容易才把“屠夫”这两个字咽进肚子里,摇摇头道:“多管闲事……结果是什么?我不知道,你知道么?”
红衣僧人笑道:“马上就让你知道!”忽地就地一挫,身形凭空拔起,向他当胸撞来。
一瞬间,红衣兜风,飘飘扬起,他的人,却砰然坠地。
他就跟雷二公子一模一样,怔怔地望着苏雨清,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苏雨清愁眉苦脸道:“唉哟!哎哟……好痛!好痛!”一把冷汗悄悄抹在后襟上,心想若是这和尚的铁头若是撞在别的地方,我还有小命在么?
红衣僧人呐呐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大叫一声,便向人群外奔去。
雷大吃了一惊,惶然叫道:“二师父,走不得!”雷二却是一跺脚道:“大哥,跟他拼了!”
六目相视,三剑在手,三个人的心都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忽然一阵连绵不绝的“哎哟”声从树顶传来,只听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笑道:“不要脸!不要脸!自己的东西,自己带回去!”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向着雷大雷二掷来。雷大怒道:“什么……”扬手一拳,向空打去。
那东西触处软绵,雷大心念方动,可那物事来势何等迅急,给他一拳打中,登时向后跌去。
那清脆的声音笑道:“还有!”又是呼的一声,一团黑影向他撞来。
雷二忽然道:“哎哟!是你们?怎么给人点了穴?不中用的东西!”原来掷下来的,竟是雷家的家丁,想是爬上树去偷袭苏雨清的,却不知给谁点了穴道,又被那人接二连三地从树上掷了下来。
苏雨清心念电转,忍不住回首。但见紫光闪动,少女早已远去,瞧那苗条的背影,宛然便是刚才戏谑不停的紫衫少女。
雷大一脚踢开滚到身边的一个家丁,立时饭桶、废物地骂个不停。雷二叫道:“管他们作甚?大哥,快上!”
喝骂声中,双剑齐飞,径奔苏雨清后心。
剑光过处,双剑忽然齐齐折断!
但见苏雨清转过身来,掸了掸衣服,奇道:“哎哟,你们刚才……刚才用剑刺我?”
雷大面色发白,踉跄向后奔出数步,失声道:“你……你是大醉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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