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除夕,晚来在家乡的梦是藤蔓交结的。醒来后,她披上母亲的青蓝棉袄,鼻端一阵麻痒,终于忍不住“啊秋”一声。她感冒了。
东方已浮大白。晚来在梳妆台的大镜子前梳头。暖气机闷声动作,电热水器“嘟嘟嘟”鸣三声,显示“中午供水”字样。晚来跂了双红拖鞋去盥洗室。身后是母亲在唤:“莫忘了,要用温水刷牙。”
旋开热水龙头,接了热水。又旋开冷水龙头,忽然有些把握不住这只自小用惯的搪瓷口杯。又是“啊秋”一声。知道感冒已经排山倒海而至,怨不得自己的元神要出窍了。
正在犹疑要不要找母亲讨药,就看见小弟拿着纸捻子到厨房取火。这才想起初一清早照例是要炸鞭的。于是跑到父母的房里,把双耳掩住了。
过了片刻,就看见小弟笑着走进来说:“今年的鞭炮燃得很好,一路响到底,连个哽也没有的。”
父亲一边坐起来穿衣一边说:“响声也脆,好兆头。”
晚来嗅到屋外的火硝味,忍不住又“啊秋”一声,母亲这才注意道:“怎么竟感冒了?”
于是到厨房弄了些胡椒面,和在开水里,给晚来喝了发散风寒。晚来只觉得眼酸鼻热,大颗的眼泪竟毫不粘滞地流了又流。只好狼狈地缩回被子里,过了一会儿,便又盹着了。
就在这时,梦见了一只阿福,带着兔儿帽,弯眉细眼,笑笑的。在梦里,晚来用手指点着阿福的胸口说:“爱我啊,我就买你。”阿福的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胸前,也不说些什么,还是笑眯眯的。
中午被母亲唤醒吃面,一边回想方才的梦,觉得那阿福实在是可爱。于是发短信息给骆钟的手机上说:“我想要一只无锡阿福。”
转而又睡了过去。这睡也不过是起了个意,和冬日的白昼一般短暂冰凉。闭着眼睛,想起一些旧事,脸上却是不悲亦不喜的。
黄昏时听得断续北风声,又起来。小弟正在书房里上网,见晚来闲着无事,便将电脑让与她。上线后,看到两个ID,一个叫城南,一个叫北望,晚来在心里想,这是元杂剧里的境,老生在城墙上北望长安,唱科:呀呀呀,泪湿春衫袖啊。
搁在一边的手机一直静悄悄的,波澜不兴。
第二天早上,骆钟才打电话来说:“身边一直有人,你要的阿福,不好办。”
晚来的头是疼的,便道:“我就是要一只阿福,你给我买。”
那边叹一口气,便掐了线。
在寻常人看来,也不过是一老生罢了。可晚来要自己生命里的这场戏,时时刻刻有这个人的影子打在布景上。她啸歌了,便要他月影徘徊。她起舞了,便要他花影零乱。其实是无关爱情那一档子事。
完全不记得当初是怎么靠近的。骆钟是老派人,不兴追求对方的。当年和妻子虽是自由恋爱,也就是彼此中意了,没费多少周折,就走到了一起。到了不惑之年,遇到晚来,竟像是命定的一场春困,就心不甘情不愿地掉了进来。其实骆钟看一看晚来的红颜,扪一扪自己的胸口,就已经倦了,但面上是不动声色的。跟他久了,晚来遇事待人便也冷漠,和他有三分神似。
他很少接触晚来的身体,顶多不过是握住她的手,也不说什么爱或者不爱的。因为他们都知道,说到底,不过是病态的依恋。
下午手机响时,晚来仍然昏昏沉沉地睡着。骆钟的声音在耳边说:“我在无锡的街上,一直在找。”晚来有些糊涂,一直在找,找什么?
那个声音还在说:“他们都在睡午觉,我就溜了出来。”晚来心想,他们,他们又是谁?却还是没有吱声。
那边的骆钟静了静,转而问道:“晚来,你的感冒好点了没有?”
象一场电影,突如其来的画外音,一些人影随之慢慢浮现。骆钟的妻儿,乡亲,朋党,比她要亲密得多的一组人群。在心被拨动的刹那,她喊了出来:“骆钟,我要你给我一只阿福。”
那边的人似是被吓到了,过了一会儿,才答应道:“知道了,我尽力给你找”,顿一顿,又说:“不过,要是找不到,你也不能怨我。”
晚来的嘴角牵一牵,不出声地笑了一笑。她搁下电话,一倒头又睡着了。
年初一的夜里,有人在楼下摁汽车喇叭。晚来在穿衣镜前踌躇片刻,依然披了母亲的旧棉袄出去。车子缓缓驶上高速公路,远方的夜空有烟花升起,照亮一些原本姿色暧昧的楼群。晚来将头靠在车窗上想:去年天气旧亭台。此时车头的无线电里流出一支十年前的歌,是达明一派的《石头记》。
过了一个小时,他们在另一个城市停下。晚来站在街道上,看着流动的陌生人群,节日的灯彩,嘴角微微漾起笑意,如果可以,她现在是在无锡。在街的下一个转角处,灯光稍嫌暗淡处,有人弯下身子,为她自地摊上拾起一只阿福,或为她折一枝莲,这又有何分别。晚来的故事不比石头记的一百二十章回,她要在短暂的生里求瞬间的意。
“还是去公园看灯?”
“好。”
“我先去那边找找,看有没有散卖的冬酒。”
“谁喝?”
“你以前最爱喝的……”
“早不爱了,给我买矿泉水即可。”晚来微笑着说。
而今方知,以往的意态竟是浓艳。此番沾了骆钟的暮气回来,淡定了自己,错愕了故人。
“这丫头不是那丫头”,晚来有意为一年来的改头换面点题。
“是,是,是苏妲己在破庙里被狐狸精吸了灵窍去,再送往朝歌?”
“哪里哪里,”晚来笑吟吟道,“不过是从善如流罢了。”
看完花灯,驱车回家时已是半夜,父母的房中还燃着灯。听见她开门进来,母亲便在屋内抱怨道:“明知道感冒了还玩到这个时候。”晚来慌忙应道:“我再也不敢了。”
第二日清早,母亲才起得床来,许是又想起了昨夜晚来的荒唐行径,不由得恨声骂道:“这孩子,真的是不知死活,今天看来又得躺一天了。”
一边的父亲连忙接道:“噫,新春时节,别尽说些不吉利的。”母亲马上噤声了。
晚来躲在被子里笑。父母这一辈人是格外忌讳言死的。骆钟却常常跟她说到死。欢喜时,跟她说:“就是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难过时,跟她说:““我老了,就快死了,你这样子,何苦来哉。”平静时,却有点象贾府老太太看《南柯梦》这一折戏,不动声色的下面有着隐约的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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