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才拉开门,妻子就从屋子里追了出来说:“骆钟,天要下雨了。”
他们是最忌年初一出门遇雨的。而且骆钟知道妻并不想他走,妻不是是无锡人,她听不懂他的家人说话,独自呆着必有些不自在。骆钟心里却有些不耐烦,只不过是她在厨房里洗一棵白菜的时间,他自会回转来,何必这样拘着他。
果然正在客厅看电视的母亲马上站出来维护儿子:“让他出去转转也好,昨晚跟我们说了一宿的话,他又不惯困中觉,还不把他给闷坏了。”
他虽得了母亲的令,还是看了看自己的妻。平日里她是颇有些脾气的,一言不合便有雷霆万钧之势。骆钟心内不惧,面上还是尽可能地让着她。妻本来生就一张容长脸儿,眼看她的神色似怒非怒,变幻莫定,活象一张庄家就要发下来的麻将牌。骆钟想:也不知今朝的运气是好是歹,能不能去给晚来买那只阿福。
就这一念间,妻笑了笑:“你既然不睡午觉,就出去吧,顺便切一些年糕回来。”
“好,我一会儿就回来。”骆钟嘴里说着这话,便出门了。
才走到街上,就下起了小雨。路边店铺的门大都闩上了,整条街冷冷清清的,只有农贸集市里还有些人进进出出。骆钟在那里切了年糕,看着身边的人拎着些鸡鸭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心情便恶劣起来。都怪晚来,在这时节,要买什么阿福!
他记得自己是不喜欢这种泥人捏的,甚至有些讨厌。小时候,父母带他们几兄弟去看闹花灯时,有一种叫做“笑和尚”的人专门戴了大大的面具,杂在舞龙舞狮的队伍中,象扭秧歌似的一路摇摆过来。童年的他看着那张夸大了的脸渐渐向自己靠近,看见了那张脸上的两团浓重油彩所代表的腮,还有用黑色描出的虚假的眉,歪咧咧笑着的嘴,便害怕起来。他不能理解那个丑怪的摇摆的面具所代表的洋洋喜气,就象后来看到麦当劳叔叔的雕像,他亦觉得它是一件失败的,恐怖的物事,有些象中国古时工匠烧制的人形俑,骆钟直觉那是对人的本我的一种扭曲。
阿福虽然要比“笑和尚”和“麦当劳叔叔”细小精致,却也是骆钟所不喜的。在和晚来相处时,他时时发现她和自己的不同。毕竟在他们中间,隔了那么多无形的岁月。可晚来的趣味,有时几近荒唐可笑。骆钟本来不服老,在晚来面前,也只好承认自己身上已无端多出一段暮气。
第一次见晚来,是在公司的宴会上。在一桌红男绿女中,晚来伸箸取菜,他看到她的素手纤纤,连只腕表也无。那时,刚刚有一位同僚在闹婚外恋,他的太太找上公司来,一巴掌掴上来,手上的两只戒指便在丈夫的脸上划出两道深深血痕,触目惊心。骆钟不知为何,想到此事,便觉得这女子倒让人好放心。再一抬头,迎上晚来清凌凌的一双杏仁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由是骆钟暗暗留意晚来。
她可好,虽是新来的行政人员,衣着打扮已如老妇般拘谨。常着中式衫子,领子高高锁住喉。裙子一例拖到脚踝,走路很慢,仿佛总有心事。头发不常剪,纷披下来,象古人泼墨。她是觉察到自己美丽的那种女子,偏又不耐烦勾勒细节来吸引他人。但偶有男子上来兜揽,便让人见识她的手段:晚来的嘴角微微上扬,似是笑着默许了,眼底却暗暗起了锋芒,如临大敌。
是时骆钟已是踏遍青山人半老,见多了世间女子的伎俩,便觉得她矛盾兼无聊。可这毕晚来,她独自凭栏时的姿态真是艳丽。他那日不经意一转睛,看到她站在公司的落地长窗前仰望天空。天空不过是一片灰蒙蒙,晚来那一日却穿一件旗袍样式的裙子,是红色,隔远了,仍然可以看得出胸口彩绘的一枝花,花瓣舒卷萦绕,骆钟认作牡丹,脚下竟不由自主,就这样走向她。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只微微侧了一下脸,正好让他看得见她眼里摇摇欲堕的泪。于是骆钟开了口问:“是怎么了?”
他问得恰到好处。晚来是早已察觉到这人的异常了,诗里是怎么说的来着,五马立踟蹰。晚来笑了,眼泪终于还是没有掉下来。骆钟生得清秀,原就是让女子爱慕的,虽已过华年,但还是好过一大班世间蠢物,毕晚来原是不会为他们堕泪的。
在那一刻,办公室里的人声,电话声,传真机喀喀出纸的声音,都不能惊扰他们。在那一刻,原本是个待月西厢的男子,原本是个夜半临渊的女子,便开始了模糊亲密的交流。这样子的一投一掷,更象是黑暗里下盲棋,对手的面目和神情一概不知不论,只管在有限的时空里作热的厮杀。骆钟常常想,不过是因为她的孤独才到七分,而我的孤独到了十分,所以她才常常赢我。可是骆钟也明白,人到中年后,不拘着意某物某人,常常会突然觉得意兴索然,因此自己也许会在某一日撒手不玩的。可晚来的性情,却是难说得紧,她虽然装扮得那么冷淡,在人前那么磊落,但入得局来,竟也懂得丝丝入扣地作戏给他看:他的血压偏高,偶尔失眠,每到换季时便有些咳嗽,她便寻了些千奇百怪的食疗法给他,用极小的字写满了数十张便笺纸,悄悄放在他的抽屉里。他最后还是去看中医,把这些毛病一样样地治好了,但偶尔回想起她的做作,还是有些感动。虽然是做作,但晚来也是年青的,因而可以原谅。
他不能用同样的手法待她,因为明显觉得了她的孩子气,便不自觉地益发内敛和淡定,否则会像两个小孩在办家家酒。但这一次,晚来的要求实在太过无稽,一只无锡阿福能够给她带来什么?一边和他清醒地纠缠着,一边和年青的男子交往着,坏了自己的名誉,又得不到任何人的真心,骆钟看着看着,几乎要哈欠连连了。这样子不为自己计算的女子,现在这种时日可真少见。终于开口要什么东西了,竟然只是一只无锡阿福!
冬日的雨点打在面郏上,一句冰冷的话从骆钟的心底蹦了出来:晚来,你活得可真叫恍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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