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路
那一年的秋天,我用双脚献给了自己一份最好的生日礼物。
就在那一年的夏天,从《读者》上看到一篇文章:被誉为本世纪最勇敢的探险家日本人植村直己一个人登上了五大洲最高峰,独自漂流了亚马逊河后,为了适应去南、北极的艰苦旅程,他开始了一次看似容易的行动——徒步穿越日本。第一天他清晨起步,走到黄昏,共走了73公里,已是精疲力竭,满脚血泡。第二天都爬不起来了,但在众多记者的压力驱使下,不得不支撑起来,硬着头皮出发,走了一天只走了5公里……
我心想:这么差劲,也算是本世纪最勇敢的探险家?心中很不以为然。这时恰好与一个四会的朋友产生了点误会,刚好第二天休息,于是决定走去四会向朋友解释,心想这也算是一种最诚挚的道歉了吧。顺便把植村直己的纪录也一并破了。
平时极爱运动的我自以为身体很棒,心中想得轻巧,待一走才知道那有多艰辛。从黄昏一直走到第二天清晨,走走歇歇,累得半死不活,毫无人样。累极时已全无仪态,就地一坐,甚至躺倒在路边歇一会儿,反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是夜晚,谁也看不见。时当盛夏,汗流浃背,口渴之极,夜深了又没地方买饮料,走到三水市区,看到路边有一水龙头,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把肚皮喝了个滚圆。一直走到天亮,勉强捱过了北江大桥,身上再无一点力气,瘫坐在路边喘大气。摸着两条完全不象自己的腿,知道今天绝无可能走完这83公里,万般无奈中扬手截停了一辆长途车……
回到广州,脚板痛了一个多星期才逐渐没事。天性倔强的我虽然已对植村直己心悦诚服,但却不信自己走不下这83公里。于是每天下班后就从沙面步行至白云山,上到摩星岭再走回沙面,坚持数月,距离慢慢加长,倒也逐渐健步如飞起来,如此直至秋天。
挑了一个对自己有纪念意义的日子——二十二岁的生日,又再踏上321国道广州至四会83公里的漫漫长路。
当太阳带着无比的气势隆隆落下,我从芳村开始出发,经黄岐,大沥,暮色四合中,一路急行,从路边白色的国道里程碑推算,时速接近7公里。秋高气爽,身上只有微微汗出,走得颇为轻快。过了大沥,田野渐多,微风吹来,带着丝丝青草气息,虫鸣蛙叫,唤起几许童年回忆。一路走去,全无夏日那份疲惫,十分惬意。
很轻快地走过了三水,走过了北江大桥,走过了上回坐着动弹不得,彻底失败的地方,里程碑告诉我已走了近60公里。我的嘴角渐渐漾上一丝笑意:看来今次这83公里不会太难走。正得意间,一辆公安巡逻车从身后开来,一个胖实的中年警察跳下车,十分威严地问我:“半夜三更,干什么的?”我愣一愣道:“徒步旅行呢。”警察似乎完全不信,喝斥道:“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我爽快地答应着,取出口袋中仅有的两样东西——地图、指南针。钱和证件我全没带,一怕那么长的路万一碰上抢劫的,二是断了自己坐车的念头,不让自己有退路,等到了四会再向朋友借回广州的车资。警察似不信我身上只有这点东西,上前一步,摸了一下我几个口袋,见确没什么东西,又满腹狐疑地上下打量我几眼,这才把手一挥道:“走吧。”
停了那么一停,似乎把力气停去了不少,步履渐觉沉重。奋力迈动双腿,依旧保持原速前行,没多久便离开了321国道进入了通往四会的一条岔道。没有人家没有灯火,过往的车也极少,四周景物和脚下路面却仍然依稀可辨。偶一抬头,才知道是因为星光的照耀。
秋星满天,银河耿耿。无数颗星星对我眨着眼睛,闪着清光,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记忆中只有童年才有那么多的星星,才有闪忽着的星光如霰雪一般飘坠。远离了都市,远离了污染,空气是那样澄澈洁净,天上没有月亮,我却依然能够就着熹微的星光急走如飞。时不时还有一两只萤火虫挑着小绿灯来为我引路。
然而就在这时,小腿、脚踝渐渐开始肿胀,脚板接触地面处开始生痛,而且不可遏制,越来越难以忍受。于是变换着姿式,用脚板的外侧走,外侧痛得实在厉害,就用内侧,然后是脚尖,脚跟,如此变换走姿,虽如履刀尖般痛楚,脚下也绝不曾有丝毫放缓,双膝挺得笔直,只怕一弯便承受不住要跪下去。
东方已渐渐发白,群星亦慢慢隐退。双腿只是在麻木地、机械地迈动,小腿肚子由肿胀而至僵硬,摸上去象石头一样,这才体会到“百里九十才过半”这句话的份量。从路边石碑看还有最后十公里,可这十公里对我来说似乎比一生走过的路还长。
走上一条偏东的斜斜坡道,脚步越来越沉,简直就象在地上拖。四周青山隐隐,云霞渐飞。体内的力气在一点点地被榨干,终于精疲力竭,双膝一软,面朝东方跪倒在漫漫长路上,满天朝霞里。
痛苦地闭上眼睛,心中思绪如潮:难道就这样再次放弃,难道在大自然面前,人必然是失败者吗?
一千个声音在心中呼叫:不行!不行!你不能放弃!你不可以放弃!
轻轻的秋风中,那茫茫的山野静悄悄地似乎在等待着一个神圣时刻的到来。猛睁眼时,但见一轮硕大的红日从群山中,从奔涌的云霞间喷薄而起。
大地万物顿时熠熠生辉,充满生机。一股暧流冲激进我心窝,体内又再充盈起无比的勇气和信念。心中满溢着对太阳、对大自然的感激之情。而此刻双腿的力气也仿佛恢复了不少,我奋力挣扎着站起身,咬牙又再前行。
“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我大踏步地走着,任双脚痛如刀剜,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用了十三个小时,从二十一日的黄昏,走到二十二日清晨,也是从我的二十一岁走到了二十二岁。事后才知道这天还是红军长征胜利的纪念日。
成功的代价是惨重的:回来后小腿、脚踝痛了一年多,而两脚板至今仍隐隐作痛。
朋友问:什么也没得到,还落了一脚的毛病,后悔吗?
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极地探险家,先后征服了南极、北极,获得了无数枚勋章,但失去了双腿——被极地的严寒冻坏了。在晚年,一个记者问他:“您是为获得勋章感到自豪,还是为失去双腿感到后悔?”老探险家闭上眼睛,沉默许久,才喃喃地说:“那洁白的极地荒原,多么令人神往!”
朋友微笑着点头:明白了。
大自然我最痴心的至爱,对她的投入有时是和老朋友一场棋逢敌手又惺惺相惜的较量,就象刻骨铭心的初恋,得到的往往是深深的创伤,但更是无怨无悔的美好回忆。在与大自然不可言传的交流中,人得到的是一种心境的超越。
在自己向自己的挑战中,人的意志能得到最大的磨练,人的潜能会得到最大的发掘;许多时候,面对一些看似无法逾越的困难,我们只要咬咬牙,再咬咬牙,困难往往就跨了过去。
人在大自然面前是渺小的,但更可以是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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