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自古锦绣地。
所以他为她带回许多的丝巾。
那些丝巾全有着美丽的色泽与图案,甚至有着各各不同的质地与形状。有些是软软的垂绦,有些是光滑的方缎,浅蓝夹着轻紫,回纹缠着花枝,一路淡淡地晕开去。
她一条一条摊开来,细细看着,掩不住心里溢出的欢喜。
他也笑着看她,她欢喜,他便欢喜。
末了,她打开衣橱,抱起那堆柔滑的丝。
坐着衣橱对面的他,忽然有不能置信的感觉。
上百条的丝巾!
几乎色色都有,占据了衣档三分之一的空间,显然是极轻软的,她挂新的丝巾上去时,那些原先挂着的,便随着她手的动作轻轻扬起来。
他诧异地望着她:“原来你有这么多的丝巾?”
而这些丝巾,他从未见她用过。
他只道她见了街上女子颈间的艳丽心里羡慕,这才在苏州的绸缎庄里,挑了上好的真丝颈巾,替她一条条地买下。
“我,不会打丝巾结。”她看出了他心里的困惑,笑笑地答。
那么为什么要买这么多的丝巾呢?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早先,是向母亲索要,浅绿的绸巾,外婆留下来穿过的绣花绸衫,表姐结婚时嫌古董的绸缎被面,她都要了过来,冬夜严寒,外面的雪花鹅毛样飘着,她就坐在绸缎被面下面,手抚过被面上百子戏春的图案,那些小人儿的脸全都绣得那般清楚,一个飘摇的衣衫角儿,一枝正在开的牡丹,都那般清清楚楚。她奇怪表姐何以不要这些被面,这样好看,这样趣致!
连母亲有时侯都笑她:“宋家……怎会有你这么个古董的女儿。”母亲大大方方地穿时新的样式,从夏天的小反领T恤穿到冬天的羊皮短褛,一头乌漆漆的头发,越发看不出年纪来。而做女儿的,便趿着母亲不要的老式软缎丝拖,把一件件丝料方方叠好,放到衣柜里收起来。
这几年,绸缎丝料又渐渐流行起来,绣花丝拖、真丝裙衫、云纹缎袄、织锦团墩……亮晶晶,软绵绵的,一叠叠的丝帕装在考究的盒子里,当作精品卖。最多的,当然是秋冬季节满街的丝巾,店铺里长长地垂着,女子颈间百样缤纷地绕着。她每回看到丝巾铺,便忍不住进去瞧瞧,末了总是得挑两条买回来,反正是便宜的。
只是她总学不会打好看的丝巾结,一条丝巾挂在颈间,竟是凭空多了样累赘。
于是她只得收起来。
他听得摇头,拉起她的手道:“明儿陪你上街,再去买些丝巾回来!”
她眼晴一亮,笑道:“可是这么多的丝巾,实在是浪费了。”
“索性开个绸缎庄,也就不会浪费了。”
绸缎庄?
阴暗的门面里,一堆绫罗绸缎后面,鬓边斜插碧绿如意簪子的女人,手里用一堆丝线,细细结着梅花络。她想象自己这样坐着,不禁笑了。
那家绸缎庄,依稀是在哪里见过的,苏州么?还是扬州?
对了,是他从周庄拍回来的相片里。
从前,她也隐约听别人提过周庄这个名字,也在报纸上旅行团的广告里翻到过苏杭三日游,其中就有周庄。
江浙风情,水乡遗韵,她淡淡地想,不过如此。陈逸飞笔下的双桥,传说中沈万三的故宅,不过是被旅游团零敲碎打的银子罢!
那照片大概是旁人替他拍的,门面阴暗,行人杂沓,铺面看不甚清楚,只一条条丝料直直垂在他的身后。
“这样古老的江南民居,也只有在周庄才看得到了。”她看照片的时侯,他这样告诉她。
照片上的他,笑得跟往常一样开朗,阳光横过他的脸,衬得他的五官愈加分明。那是江南秋天的阳光吧,一点点苍白,一点点萧杀,她抚着照片,竟能感觉到那光影交错里的冷与暖。
“真好看,乔明,这张给我。”
他并不知道她留着这张照片,只为了他身后那片暗暗的铺子。
如今她就站在那些暗暗的铺子前。
书上说,这种建筑,叫做桥楼,从前苏州比比皆是,如今也只剩得周庄一处了。
她让自己裹挟在人群中,且走且停。
乔明照片上那种暗暗的店铺,根本不用她去细心找寻,贞丰里两边的桥楼,几乎都是这样的店面。
周庄的古雅大出她的意外,沈家楼板上踢踢踏踏一阵阵脚步声响个不停,她倚在楼靠上想,从前有这么热闹么,沿廊雕花木门一扇扇地排过去,从前的苏州美女就站在这里,穿起素色的绣花丝衫挨着栏干摇扇子么……她不着边际地想着,自顾自地笑了。
如果没有那桩意外,周庄之行可算圆满。
走的时侯,她只是同母亲说:“我出去两天,闷煞了。”加了一句:“没有衣服穿了。”
方妈妈说:“好。帮我带一些时新的样式。你去哪里买?”
她有点心虚地道:“唔,不远……很快就回来。”急忙放下电话。
她知道母亲会担心自己一个人跑去省外。记得念大学的时侯同学邀她去杭州,母亲脸色忽然难看,说:“不许去!”那天父母似乎还拌了几句嘴,她隐约听到母亲说:“女儿养到这么大,万一……”声音低了下去,父亲后来便没有再说什么。
她走的时侯带的东西不多,一点点钱、身份证、电话,心想,不过两天最多不会超过三天吧,应该就回来了。
傍晚她在张厅一个天井里歇着的时侯却出了一点点事情。
那方小天井,想也不是重要的景区,石板格子砌的地,两边用粗砖砌起两方花圃,不大,倒是有七八株菊花刚好开着。花边上还有石砌的凳子。
她走得累了,拍拍凳子索性坐了下来。
眼前有两枝菊,艳黄,是最普通的那种,和着风慢慢地摇着。
秋尽江南草木凋。
风寂寂地吹,这刹那间,她忽然欢喜起来,仿佛自己在这里已经住了很久。
她听到有人进来,条埽划地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接近。
“要关门了。”一把苍老的声音说。
小忆拂拂头发,不情愿地站起身来。
但是那老婆婆却凑向前来。
“嗄,阿敏,回来帮你姆妈顾生意?”那老婆婆说着,便空出一只手来捉她的衣袖。
小忆仓皇地后退,她听不懂周庄话,但是老婆婆语气中含着的亲昵,却教她吃不消。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她转身向大门奔去。
阿敏?这莫非是一个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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