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雁(散文)
江 枫
一切躁动过的都要停歇;
一切紧张过的都要松弛;
一切兴奋过的都要冷静;
一切追逐过的都要放弃!
不管远方的大海如何喧哗,不管昨天的惊雷如何震怒,不管你心中有过多少不平,不管你的委屈如何与沙汀上的微粒一样绵延未绝,你都要把激情的翅膀,伤痕累累的翅膀,轻轻地伸展开,伸展到生命本来的幅度,在风中,慢慢滑翔,滑翔……
人生,总有一块地方,不是你朝思暮想的乐土,也不是你恃才傲物的疆场,而是你敛翅喘息的沙洲,是你平心静气疗伤的所在,是你什么都可以想又什么都可以不想的浅滩。
不要总在盲目地飞了,远方只是一个永远不可能企及的乌托邦,乌托邦里天使们的笑声只是你在此岸世界里悠扬的回响。
天堂的路,并不通往天堂,而是通往更深的痴迷与更剧烈的癫狂。
一切向前伸展的路,无一例外都通往绝望,通往死亡,通往更迷茫的远方。
一切的迷路者,都是过于执着的人;一切过于执着的人,终将迷路。
所谓伊人,并不在水一方,水中央里只弥漫着你傻傻的幻想。
一切躁动过的都要停歇;
一切紧张过的都要松弛;
一切兴奋过的都要冷静;
一切追逐过的都要放弃!
且将你的翅膀伸展开,在风中滑翔吧。
人生的每一个台阶,都有快乐可寻;生命的每一种形式,都有相同的内涵。
天,无所谓高远无极;水,无所谓源远流长;沙,无所谓有数无数;雁,无所谓有家无家。
那么,人呢?
向往天的高远,向往水的流长,向往沙的无数,向往雁的安详。然而,我们常常偏离了最初的航线,忘记了初始的目的。
人,总要为生命找到一个漫步的地方,在漫步中,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一如那雁,在沙洲上,悠闲地徘徊,
有翅膀的生命,不一定要高飞;
有云彩的天空,不一定要飘雨;
有芦花的蒹葭,不一定要摇曳;
有流水的江河,不一定要泛滥!
那么,有欲望、有智慧、有梦想、有机心的人类呢?
高飞,并不是翅膀存在的意义,否则,为什么生命会遍体鳞伤?
飘雨,并不是云彩存在的意义,否则,为什么生命会徘徊不定?
摇曳,并不是蒹葭存在的意义,否则,为什么生命会静若处子?
泛滥,并不是流水存在的意义,否则,为什么生命会适可而止?
那么,纵欲,逞强,痴梦,追魂,劳形,伤神,费心,使气,逐功名,竟豪奢,列珠玑,盈罗绮,是生命存在的意义吗?
岩上无心云相逐,而世上,人的相逐是无心的吗?
水上无心浪相逐,而世上,人的相逐是无心的吗?
沙上无心雁相逐,而世上,人的相逐是无心的吗?
世上有心人相逐,这是人类悲哀的根源吗?
世上本无事,只怕有心人。有心才会伤心,伤同类的心,伤自己的心。
一切躁动过的都要停歇;
一切紧张过的都要松弛;
一切兴奋过的都要冷静;
一切追逐过的都要放弃!
流云没有方向,也不耽于方向,天空处处都是中心,随便哪里都可漫步;
逝水没有家园,也不耽于家园;地球处处都是中心,随便哪里都可辞行;
落雁没有理想,也不耽于理想,沙滩处处都是中心,随便哪里都可圆梦。
那么,人呢?
我们的方向,真的是无可质疑的方向?
我们的家园,真的是无可质疑的家园?
我们的理想,真的是无可质疑的理想?
人间的一切,其实都需要质疑;我们所刻意构建起来的一切,总有一天要彻底沦丧!
我们可能拍手得意于文明的万仞浮屠,殊不知在每一个时刻,都可能坍驰成一片死亡的废墟。
我们可能顿脚得意于历史的千层巨帙,殊不知在每一个时刻,都可能风化成一堆无用的灰烬。
从废墟和灰烬中站起来,我们发现,自己只是一个生命,一个没有、也不该有华彩的生命,我们所有的不幸,都源于生命之外的负荷。我们企图让生命发光,殊不知反而加速了它暗淡的历程。我们企图让生命披上耀眼的袈裟,殊不知反而披上了一团乱麻。生命所有的服饰都是一样的,从大雁的羽毛,到先民们围在腰间的树叶短裙。今日,披着盛装的人们,决不比裸体的先民更像人,也不比沙汀上的落雁更懂得生命的本义。
文明的进程,不应该是文饰生命,装扮生命,掩盖生命,摧残生命,而应该是回归生命,剥离掉生命本体上所有好看与难看的衣裳。
回归生命,不一定要回归山林。大雁不栖止于平沙,还是大雁。而人,不栖止于远古的山林,未必还能是原本的人。所以,我们需要回归,需要在行色匆匆中,不住地回头,真诚地流连,虔诚地叩首,小心地祭奠!
文明的大海上,那看不见岸的地方,那雾气氤氲的地方,那旋涡隐藏的地方,那宛在水中央的地方,那方呀就是那方,有一群海妖,在日日夜夜地歌唱,用她们婉转的歌声与琴声,诱惑人类,而海妖们栖止的岛上,有人类堆积如山的白骨。
谁能知道栖止不是出发?
谁能知道前行不是后退?
谁能知道现实不是梦想?
谁能知道泪水不是欺骗?
谁能知道幸福不是陷阱?
谁能知道伊人不是海妖?
谁能知道挚爱不是自私?
谁能知道真理不是荒诞?
生命的意义,不需要人为的赋予。但是,既然我们赋予了,就要剥离,就要重估,就要颠覆!
而衡量生命意义的标准,不在你的内心里。因为我们内心原本清澈的一方水域,已然不再纯净,那里弥漫着海妖的歌声,回荡着先哲的蛊惑,喧哗着虚荣的怂恿,激荡着奢侈的浪花。你已经很难听到你生命本来的声音,你已经很难看到你生命本来的颜色。
你的原欲,可爱的原欲,纯真的原欲,质朴的原欲,气势汹汹的原欲,被世俗一刀阉割了,被高尚一棒封杀了,被理想一梦抚慰了,被谎言一语玩弄了;
你的纵欲,可怕的纵欲,浑浊的纵欲,花哨的纵欲,威风凛凛的纵欲,被世俗一曲引诱了,被高尚一呼吵醒了,被理想一梦说服了,被谎言一语煽动了!
我们变得不是自己了,站在十字街头,我们忘了回家的路。
但我们终归天性未泯,于是,总感觉在记忆里,曾有过一个家。握着回家的钥匙,我们却找不见记忆里的家门。
人生的荒诞如此,人生的悲哀如此!
天空浩淼,河水浩淼,沙洲浩淼,林梢浩淼,而低飞的雁,高翔的雁,栖止的雁,交颈的雁,却没有找不见家的栖惶。
天空浩淼,河水浩淼,沙洲浩淼,林梢浩淼,而幸运的人,不幸的人,富有的人,贫穷的人,却都有找不见家的栖惶。
落雁没有钥匙,但能回家;
我们握着一把叫做文明的钥匙,却找不到归程!
人生的荒诞如此,人生的悲哀如此!
站在沙洲上,望着落雁来来去去的轨迹,我依稀辨认着回家的路。
落雁散去,唯我,独立于这茫茫的沙洲……
江 枫
写于2001年1月26日野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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