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感伤
——写在泰戈尔诗集《吉檀迦利》的扉页里
江 枫
在诗人想哭的时候,我们也就快看到好诗了。
而诗集《吉檀迦利》中的103首诗,大都是诗人想哭的时候所写的作品。
那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时代,面对生的苦难,诗人又怎么可能不哭呢?要知道,泰戈尔内心的苦痛,首先并不是像有些人说的,源于民族的命运和国家的灾难,尽管他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诗人,如果我们照此理解,就误会了他作为诗哲的本意(虽然这种本意可能连作者都未曾有过十分明确的自觉);真正的爱国诗人的荣耀,其光源并不在爱国本身,而是照射到爱国这枚镜子上的另一缕光,那就是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一种广博无边的大爱。没有这种大爱,所有的爱国主义都有滑入狭隘民族主义的可能。
大爱不是无缘无故的,对人类的悲悯首先产生于反观自身时的可怜与无助,换言之,对苍生的哭声化做泪海,而最初的涓涓细流必产生于对自我命运的哀怜,从这种意义上说,泰戈尔必定应该是不幸的,人间的一切灾难如洪水汹涌而来,首先冲决了他曾经幸福的家园,望着苍茫的灾难之水与苦苦挣扎的生灵,他顿悟到生的荒谬,而求生的本能赐予他一叶舢板,抓住舢板获得了喘息的时候,他就把那舢板叫做“爱”,而歌颂“爱”的歌,其中的一首就是这部《吉檀迦利》。人们欣赏他的诗,毋宁说是处于不幸中的人,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是怎样的洪水,淹没了泰戈尔的心灵家园呢?
曾经辉煌的家道到泰戈尔父亲的时候中落了,近乎于无产者的身躯里却还留存着浓厚的有产者的心态,近代以来西方殖民主义的阴云笼罩在印度的上空,国内及国外某种势力对自己的冷落……在这种忧郁的大背景上,一幕幕人生的悲剧接幢而来。
1902年,诗人妻子病死;
1903年,二女儿莱努卡病死;
1905年,父亲逝世;
1906年,长子离开自己到美国;
1907年,小儿子去世;
孤独的诗人只身住在乡下;
……
面对接连发生的惨剧,诗人定是长夜当哭,有泪如倾的。
我想,当时的泰戈尔,精神是极度消沉的,他也没法不消沉。
能挽救心灵的舢板在哪里?
诗人自有诗人的出路。
因为真正的诗人都耽于幻想,并在幻想中聊以自慰;在生命的空间日趋逼仄的时候,只有幻想的云彩才能引渡灵魂缓缓地飞翔以避免窒息。
然而,幻想不仅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本领。生长在具有浓厚宗教气息的国度里,诗人首先想到的就是神了。所以,我们可以想象,一部《吉檀迦利》的诗集,实际上就是孤独的诗人,在静静的夜里,在恒河悲咽的涛声里,在昏黄的灯光下,在冷冷的星光中,一边流泪,一边对着想象中的神,喃喃地低语,虔诚地祷告,真诚地自剖。他似乎并不需要神来帮助他,他只要神的聆听,神的理解,并在聆听的时候,时而陪自己落泪,时而对自己微笑。既然在现实中找不到倾诉的对象,那么,神,只有神,才是自己唯一的寄托。
于是,面对这个神,诗人娓娓道来。
那声音,如诉如泣,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
他说,我要把我的歌献给你。“你”就是神,但不是宗教中的神,而是能够听我诉说的神。人在得不到理解的时候,在无人可以言说的时候,只能想象出一个倾诉对象。就像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一样,他是把明月和身影作为倾诉对象了;而泰戈儿没有邀明月,也没有邀身影,而是邀来了神。由此也可以看出民族文化对诗人想象里的影响。这样,我就明白了泰戈儿为什么要对自己邀来的神说:“你本是我的主人,我却称你为朋友”(诗集第2章),因为只有面对朋友,才能将心事和盘托出而不必有任何顾忌。甚至可以断言,与其说是泰戈尔在为神献诗,倒不如说他硬把神拉来听自己诉苦。
他对神说,“这是你的脚凳,你在最贫贱最失所的人群中歇足。”(诗集第10章)没有谁会在快乐的时候想到神,只有在沉溺于苦海的日子里才会幻想被救赎。所以,这句诗倒过来说更合适,即“你歇足的地方总是最贫贱最失所的人群”。我并不认为这里的神,是宗教里的神,它实际上还是被泰戈尔邀来的那个神,它住在在每个人的心里,并在人陷入不幸的时候,被绝望的心灵呼唤出来。
无论是宗教中的神,还是作为朋友的神,都有一个且只有一个共同的品性,那就是爱。爱的实质是什么呢?归宿!大爱,就是给人以大的归宿,终极性的安慰。悲伤的泰戈尔,对着神诉说的时候,不能不在诉说中被自己的身世感动了,而神也被感动了,神甚至流着泪,温情脉脉地用自己的慈爱收留了一颗流浪于世间的心,至此,诗人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因为他只想被收留,他愿意成为神用来实现其一切目的的工具,并为充当这种工具而洋洋自得。所以,泰戈尔说:“我只在等候着爱,要最终把我交到他手里。”(诗集第17章)
可是,在爱还没有收留我们的时候,我们常常被恨追杀。在印度的宗教哲学中,恨是要极力被避免的一种恶魔。一方面,泰戈尔不能不受到宗教的影响;另一方面,泰戈尔的宗教思想是一个诗人的宗教思想,他并不信奉哪个具体的神灵,与其说他信神,不如说他信真理,所以他的宗教思想是一个实质上没有宗教的开放系统。面对现实,他不得不恨,但那恨又不是以牙还牙的复仇心理。所以,诗集中描摹的恨一是篇幅较少,二是没有暴力式的革命狂想。
这部诗集是有声的,你能从中听见阴风的痛哭,冷雨的呻吟,河流的涌动,大海的喧响,鸟儿的啁啾,落叶的叹息;这部诗集是有色的,你能从中看到灰色的天空,红色的花径,昏暗的灯光,幽深的密林,粉色的睡莲,墨黑的河岸。人们大都说,诗人热爱自然,其实只说对了一半;俗世不可爱,天国不可信,心灵的花园也长满齐膝的荒草,即便是那被邀来的神,只有幻想时才能献身,所以,惟有这自然才是最可靠的慰藉。不是诗人爱自然,而是诗人不得不爱自然,因为只有在爱自然里才能得到最直接的灵的皈依。
没有哪个真正的诗人不是孤独的,孤独的最大特征是找不到倾诉对象;没有哪一个诗人不是充实的,充实的最大特征是对着幻想中的对象喋喋不休。所以,从孤独到痴迷,从不被世人理解的辛酸到幻想中有人理解的快慰,就成了诗人必经的心路历程。于是,诗人一路走来,一路喃喃低语:“他们斥责我,轻蔑地走开了。你却坐在那里微笑。”(诗集第102章)
《吉檀迦利》用了很大的篇幅描写死亡。我将它看成诗人人生经历必然的结果。在孤独的夜里,诗人不能不对神诉说最令他伤心的事情,那就是亲人接连不断的故去。昔日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大家庭,如今死的死,亡的亡,走的走,最后只剩下了诗人自己。面对生离死别,他泪流满面,泪眼朦胧中,他不得不再次通过幻想止痛。于是,他想到,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是另一种形态的生命,活着不易,死了也并不能糟糕到哪里去,甚或更好?诗人嗫嚅着说:“因为我爱今生,我知道我也会爱死亡。当母亲从婴儿口在拿开右乳的时候,他就啼哭,但他立刻又从左乳得到了安慰。”(诗集第95章)
就这样,因为有太多人生苦难的胁迫,诗人近乎于神经质了,以至于在恍惚中疏离了痛苦,在想象里完成生活中不能完成的愿望。诗歌中所有的美丽与安详,都是一个神经质者幻化出的另一个不真实的世界,而正是这个不真实的世界,向人们透露出了世界的真实;诗歌中所有的幸福,都是这个不幸者幻想出的虚无的幸福,正是这个虚无的幸福,告诉了人们幸福的虚无。
江枫
2001年1月4日
写于野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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