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要看你的微笑(心理小说)
江 枫
马路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建起了一座超市。于是,在这个漫长的寒假里,我读书读累了的时候,总算有一个可以散心的去处了。
每天10点钟,我都要去逛超市。
超市的售货员中,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从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不为她端庄的容貌,只为她神秘的微笑。
那微笑自然,温馨,迷人。不知道别的顾客怎么样,反正我一见到那笑容,心灵就会有一种皈依的感觉。
每次去超市,我都要装做买东西的样子,站在很远的一个角落,欣赏她的微笑。有时,一站就是一个小时过去了。
终于有一天,她发现了我在有意地注视她。慌乱中,我忙不叠地逃离现场,我感觉我的后背都是她诧异与猜疑的目光。
回到家里,我的心还咚咚直跳。
后来的几天,我不敢去超市。但对那笑容的痴迷,使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又在第五天的十点钟,来到超市。
她正忙着码放商品,我从侧面看到了她的笑容。
我怔怔地立在那里。
突然,她一转身,两双目光碰撞在一起,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她依然微笑着,很大方地伸过手来,说:“你好,同学!”
那天,我不知道怎么握了她的手。冷静下来之后,我才从她短暂的自我介绍里明白,她也在外地求学,是大二的学生,与我刚好同届,她是利用暑假来这里打工的。
从那之后,我更是常常来超市,从未有一天爽约。每次都趁她略微闲暇的时候,攀谈几句。显然,我们彼此都是有好感的。
突然有一天,我又去超市,她小声地说:“你晚上送我回家吧!”
见我没有回答,她又说:“再有两天就要开学了,我就要走了!”
我知道,她的家就在附近,本不需要人护送。她这样说,明显是要将我们的关系再向前推进一步,不要为以后留下什么遗憾。
而我,却慌了,支支吾吾地竟说:“不,不用吧……”那一刻,我看见了她失望的眼神。但几秒钟后,我又看见了那神秘的微笑。
我不知道那天自己怎样回家的。回家后,我想,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她,我不知道我的拒绝有没有道理,看不见她我会很沮丧,而送她回家本不是我所愿,但不送她回家我又总感觉做错了什么……
正在屋里瞎想的时候,同学打来电话,说要出去喝酒。本来不能喝酒的我,那晚却喝得酩酊大醉。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我发现,我躺在自家的床上。同学站在身边,说昨晚我哭了,不是因为得不到爱,只是因为得到了爱。同学还说,我在醉中发了很多高论,大家都为我拒绝送那位女孩回家而惋惜,都说我不该学哲学系,本来就神经质的一个人,学了哲学就更不正常了……
我对同学笑笑,说:“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同学走了,我抬头看窗外,天空里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这个寒假总在飘雪。
浓睡不消残酒。我躺在床上,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思绪也纷纷扬扬起来。
我又看见了她的笑容。我想,我是爱她的,我对她的爱,不是凡夫俗子的爱,只求能在一起厮守,不,我的爱只是默默地欣赏,我不渴求拥有她,我只要站在远处,看着她微笑,只有看着她微笑的时候,我才感到是最快乐的时候,但假如让我拥有她,我怕失去了这份从从容容的快乐,而且,我敢断言,我得到了她,就一定会失去一些别的什么,所谓爱情,实在是一种得不偿失的精神活动……
想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也许,如同学所说,我真的不该学哲学。
窗外的雪花,更大更密了。我突然想起了克尔凯戈尔,这位杰出的哲学家,人类思想史上一位少有的个性独特的天才。同学中,有人说我的气质很像克尔凯戈尔,而且长的也像。现在我发现,我对爱情的态度也和这位哲学家差不多。
我爱超市里的那个女孩,但我为我的爱而幸福地颤栗,我害怕美好的东西背后,都藏着一张魔鬼的脸。
窗外的雪花,正在把我的思绪送到遥远的丹麦。在残酒的控制里,我不自觉地把自己想象成了克尔凯戈尔。和所有情窦初开的男孩一样,克尔凯戈尔也不乏恋爱的冲动,而且也有自己的林妹妹,只是,这个男孩太深刻,太敏感,太神经质,和现在的我一样。我不知道我将来是不是也要变成他那种样子。他面对心中的偶像,起初是不敢求婚,好多次鼓起勇气登女孩的家门,可半途又折了回来;好不容易开口求婚了,美丽的女孩雷吉娜也答应了,他应该静等“洞房花烛夜”的那一天了,不料又生枝节;他居然要求解除婚约,没有什么理由,如果说有理由,那就是自己和雷吉娜太相爱了,所以才不能结合,因为克尔凯戈尔始终固执地认为而且他也确实感受到了,所谓爱情,实际上是一种不祥之物!
当然,克尔凯戈尔的结论,不是一般人能理解和洞悉的。就像我的那些朋友,不能明白我为什么要拒绝超市里的那个女孩一样。他不是不要爱情,只是他在爱中却感到了人生的荒谬。他是人,所以他逃避不了爱情;可他又是哲人,所以他能洞悉爱情。人,什么都不怕,就怕在真实与幻想之间徘徊,并将二者混合起来,使真实遭到幻想的轻蔑,也使幻想遭到真实的白眼。你只是一个人时,你会拥有俗世的幸福;你只是一个哲人时,你会拥有真理之国的幸福。而你所有的不幸福,就在于你哲人的身份会嘲谑你俗世的幸福,而你人的身份会讥讽你天国里的幸福,于是,你无时无刻都处在不幸之中。
也许,如果我不读哲学系,我会像别的男孩那样,在女孩请求自己做护花使者的时候,会高兴地找不到北。但我是男孩,所以我渴望爱情;可我是学哲学的男孩,所以我本能地拒绝爱情。
与其说克尔凯戈尔不幸,到不如说,他的女友雷吉娜不幸。与其说我痛苦,不如说超市里的女孩比我还痛苦。面对出尔反尔的未婚夫,雷吉娜大胆地登门算帐来了,并给哲人留下了一张绝望而深情的信笺:“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你,离开你我会死掉的。请你看在上帝的份上,收回解除婚约的话。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不会追问你的任何事情。”
只是,我没有克尔凯戈尔幸运,超市里的女孩没有登门来找我,尽管他知道我的家就在超市的对面,我书屋的窗子正对着超市的大门,当然,她也没有像雷吉娜那样留给我一张情意绵绵的短笺。
作为人的克尔凯戈尔,主动提出与姑娘解除婚约,固然痛苦;可是,如果不解除婚约,作为哲人的克尔凯戈尔就会痛苦。作为男孩的我,拒绝了女孩固然痛苦;可是,如果不拒绝,作为哲学的男孩就会痛苦。
站在俗世的角度,我们不得不为有情人不成眷属而深深遗憾;
站在哲学的角度,我们不得不为有情人不成眷属而洋洋得意。
哥本哈根城少了一桩美满的婚姻,但丹麦与全世界却多了一个伟大的思想家。中国北方的这座都市里少了一桩美丽的爱情,但世界上能多一个哲人吗?
几年后,雷吉娜与别人订婚了(看来没有克尔凯戈尔,她不会真的去死,当然我也不希望她去死,我只是再次感到“誓言真的不可信”),作为人的克尔凯戈尔痛断肝肠,作为哲人的克尔凯戈尔顿感自由;设若他们结了婚,可想而知,作为人的克尔凯戈尔肯定会醉倒在温柔乡,但作为哲人的克尔凯戈尔肯定会痛断肝肠。
我想,几年之后,超市里的那个女孩也会嫁人的……我的心在隐隐作痛。
克尔凯戈尔说:“如果你结了婚,你会因此而后悔;如果你不结婚,你也会因此而后悔;不论你结婚或不结婚,你都会后悔。”
这句话是说结婚的,说我和那个女孩的恋爱也成立。即:
如果我恋了爱,我会因此而后悔(那是作为哲人的我的后悔);
如果我不恋爱,我也会因此而后悔(那是作为人的我的后悔);
不论我恋爱或不恋爱,我都会后悔(那是因为我既是人又是哲人)。
看来,只要爱着,就是痛苦。而解除痛苦的方式,就是只做一种人:俗人,或哲人。要么阳春白雪,要么下里巴人。
想到这里,望着窗外的雪花,我的思绪渐渐明晰起来。我想,人大概可以分成三种:
第一种人,是哲人。
他们结不结婚,恋不恋爱,成不成家,养不养子,发不发财,升不升官,出不出名,评不评职称,都是痛苦的。该得到的得到了,作为哲人他们会痛苦,因为一切都在哲学面前毫无价值;他们得不到,作为人的他们会痛苦,因为人有人的基本需求。
第二种人,是世人。
他们结不结婚,恋不恋爱,成不成家,养不养子,发不发财,升不升官,出不出名,评不评职称,都是快乐和痛苦参半的。该得到的得到了,就欢天喜地过大年;得不到时,就哭哭啼啼抹眼泪。
第三种人,是超人,或者阿Q。
他们结不结婚,恋不恋爱,成不成家,养不养子,发不发财,升不升官,出不出名,评不评职称,都是快乐的。该得到的得到了,就享受作为人的快乐,欢欢喜喜过大年;他们得不到时,就享受作为哲人的快乐,因为一切都在哲学面前毫无价值,得不到也无所谓,所以还照样可以欢欢喜喜过大年。
哲人,生活中都是痛苦;
世人,生活中一半是欢乐,一半是痛苦;
超人,生活中都是快乐。
我们大多数人,都是世人,所以我们总爱听那首歌:“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
生存,恋爱,结婚,荒谬吗?
生存,恋爱,结婚,不荒谬吗?
作为人的我们,当遇到人生、恋爱、婚姻等难题的时候,我们会痛苦,但这种痛苦是哲人的痛苦呢,还是世人的痛苦呢?别人对我们的开导,不外乎是让我们快乐起来,但这种快乐,是世人的快乐呢,还是超人的快乐呢?
哲人的痛苦,是抵达真理的通道;
世人的痛苦与欢乐,是亲证人生存在的证据;
超人的抑或是阿Q的快乐,是对人生超越之后的自由呢,还是对人生既知超越不了之后所采取的无可奈何的苦笑呢?
如果说爱情是一种伤害,那么,它伤害的只能是两种人:哲人和世人。爱情绝对伤害不了超人。当阿Q对吴妈说:“我要和你睡觉”的时候,吴妈气得打了他一个嘴巴,阿Q无疑是“失恋”了,但他绝对没有失恋的痛苦。
我的思绪,在雪花中飞舞着。我又想起了超市里女孩的微笑。
当我在超市里遇到那个女孩,并欣赏她的笑的时候,我的快乐是作为世人的快乐。
当那个女孩允许我可以送她回家的时候,我拒绝了,并为此喝得稀烂,那时我的痛苦是作为哲人的痛苦。
当那个女孩说,她就要离开这里时,我发现我更多的是希望能像以前一样站在远处看着她微笑,那样我会得到作为世人的快乐,但是,遗憾的很,我得不到了。那女孩一走,我就会陷入世人的痛苦里;如果那女孩不走,我也不会快乐,因为任何一个女孩,不会只是希望爱自己的人或自己爱的人只是看着她微笑,她至少愿意让你送她回家,但我只希望能看着她微笑,所以我还会痛苦。
想着想着,我发现,我的确像一个哲人,尤其是像克尔凯戈尔,难道我也将永远痛苦着哲人的痛苦?
无独有偶。克尔凯戈尔当年得到爱情并知道爱情不过是一个不祥之物后,也去喝酒了。终于有一天,喝的东倒西歪之后,摇摇晃晃走进了一家妓院……当然,他更加痛苦了。
我很高兴,我醉了之后,没向那都市的人流里走,没向那灯红酒绿里走,而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野草书屋,醉眼朦胧地翻开一本厚厚的书,傻乎乎地问克尔凯戈尔:“老兄,你喝的什么酒?威士忌,抑或香宾?”
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第二天,我踏雪来到超市。
女孩走了,她打工的期限已到。
我也该走了,明天就要开学。
江枫写于2001年2月7日野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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