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很久以前,听过一个故事。
一只烧着炭的炉子,火正旺着,有人加了一块冰进去。
就这样,没了下文。说的人意兴阑珊,听的人神情恍惚。收拾起炉子和杯盏,没得茶可喝了,便散了,各奔前程去了。
没说完的故事。十年了,恍惚依旧。
晚来的感冒渐重。母亲找了些药出来,一边关上五斗橱的抽屉一边说:“感冒怎么会是小病,不留神转成肺炎,看你怎么办!我是不想再管的,都这么大的人了。”
晚来也一面吃药一面抱怨:“白天服白片,晚上服黑片,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正说着话,就听见小弟在客厅喊她们:“小舅舅一家人来了呢。”
于是迎了出去。晚来一眼看到躲在小舅舅背后的程芝,便去捉她,她咭咭呱呱笑着跑开了。上一回见程芝,还是由大人抱着,放她下来走路,走不了三两步就开始哭,十足十一个娇气宝。今天程芝穿了件鲜红丝袄来,晚来眼尖,已经看出是上面的菊花是手绣的,便怪叫一声:“哇,芝芝穿的简直是锦袍哩!”
舅舅微微笑道:“是啊,现在的小孩,真是享福。姐姐还总是给程芝买新衣,你看看你家的晚来,倒打扮得跟个村姑似的。”
母亲一边给他们布茶,一边说道:“她自小就是这样子。我压箱底的旧棉袄,她翻出来了,喜欢得不行,还穿出去见中学同学,也不怕别人说她老气横秋。”
晚来喜滋滋地将程芝抱在膝上坐稳了,便朝这小人儿扮鬼脸:“你说,你说,来姐姐是不是老气横秋啊?”程芝皱起眉,细声细气地说:“来姐姐象鸭子。”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母亲也笑道:“嗓子都成了这个样子,她还不耐烦吃药呢。”
小舅舅听了,便提起旧话:“晚来到两岁还不会说话,连‘姆妈’都不会喊,都以为这孩子是哑巴无疑了。谁知有一回二哥喂她吃药,好象是她得了肺炎住院的那一次,她忽然说了一句‘来来自己吃’,把二哥吓得要命,跑去跟姐姐说,姐姐还不信。哪知道后来就会说话了,一张嘴伶俐得不行,比程麒和程鸾还厉害。”
晚来很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这个故事她听了不下五十回,最初是从二舅舅那里听来,当时就觉得是大人们编来打趣她的。程麒是大舅舅的儿子,程鸾是二舅舅的女儿,他们都比晚来大出两岁。前不久程麒刚去了美国留学,程鸾和丈夫也一直在办技术移民,这次二人也没回家乡过年,想来过不了多长时间也将要去国。这两人的聪明才智在亲戚里一直是有口皆碑的,晚来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小时候竟然比他们“厉害”。
可母亲就在一边笑微微地说:“晚来是厉害,念小学时,常常不肯写作业,被我们骂,她的理由还一套一套的。有时候我宁愿她真是哑巴。”
听到这里,怀里的程芝突然开口说:“姐姐,我想吃柚子。”
晚来把程芝交给旁边的小舅母,便站起来问母亲:“柚子放在哪里?”
母亲说:“就堆在你那间房的窗台上呢,你一直没看到?”
晚来笑着摇摇头,便过自己的房间取柚子。
才进得房门,书桌上的手机便响了。是骆钟打过来的,他似乎正在大街上,旁边都是些嘈杂市声。骆钟的声音在说:“晚来,我昨天没买到阿福,商店都关门了。”
“那你现在是在哪里?”晚来轻声问道。
“无锡的一个庙会上,他们想买一些糕点,我就偷偷过来给你打电话。”
“骆钟,你真笨。”
“什么?”
“你真笨。庙会上肯定会有卖泥人捏的。”
正说到这里,手机里忽然沙沙作响,转而便断了信号。晚来再打过去,骆钟已经关机了,想来是他又被家人拘了去。也不知他听到我的最后一句话了没有,晚来苦笑着想。
这样子的关系,谁会相信他们只不过是向彼此投递一些暧昧情绪,付诸行动,便是要求一只泥娃娃,也如此辛苦。世界广袤宽阔,他纵身其中,如在沧海行舟,她却游离开去,仅于岸上踏歌。以往互相观望,已有响应。现在她的恍惚竟能影响到他,令得他的心里时时忐忑,又生怕别人看出。她想到他以往的从容,竟觉惋惜。
晚来拿了柚子出来,剥了两片给程芝。小人儿才咬了一口,便嚷道:“好冰!”。
小舅妈在一边笑眯眯地说:“小孩子不知道说‘凉’和‘冷’的,什么东西都只是‘冰’。夏天吹空调,她也一个劲地喊‘好冰啊’。”
晚来的母亲却连忙把柚子拿开说:“快别让她吃这个,坏了肠肚就不好了。”
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到了正午时分,窗外的北风虽弱了些,天却慢慢阴了下来。小舅妈和母亲进厨房预备午饭,小舅舅也带着小弟和程芝出去放炮仗去了。晚来独自坐在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便有些恹恹地,不是滋味起来。
不经意看到搁在茶几上的几只柚子,忽然起了一念,于是跑到阳台上,从一大堆杂物中将废弃了很久的一只煤炉子拖了出来。一回头,恰好又看到窗台下堆了些装修时剩下的木料,晚来心想:可不齐全了。
她将木料扔到炉子里,到厨房取了火过来,点燃了。
木头刚一烧着,黑黢黢的烟一球球地掠上来,晚来不留神,被迷了眼,赶忙跑到屋里去。再出来时,炉子里已经是静悄悄的一团火,那烟也转为碧青色,自炭火中缓缓沁出,如轻丝飘摇而上,再在空气里凝住身形,久久不能消散。晚来恍觉天上有月,而眼前不知是第几柱香,一片惘然,竟无法对人说去。一边叹着气,一边取了个竹围子过来将火炉罩住,随后把怀里的几只柚子抖落在竹围子上,便进屋看母亲她们做栗子蛋糕去了。
忽然听到门铃响,接着是踢踢哒哒的脚步声,小弟的声音在说:“外面好冷啊,地上都结冰了。”
晚来扬声喊道:“快到阳台上去,有热柚子吃。”
过了一会儿,程芝噔噔地跑进厨房说:“柚子,苦的。”
小弟也笑嘻嘻地跟进来说:“姐姐好笨,柚子哪能用来烤的,都变苦了。”
母亲笑着说:“又白忙了一场,还不快去把火给熄了。”
晚来牵着程芝的手到了阳台,看了看炉子,还有点余火,便想着要去取一杯茶水来浇灭这火。这时程芝忽然伸出手说:“姐姐,我有这个。”
晚来低头一看,吓了一跳,原来程芝的手里握着一块脏脏的冰。她轻轻拍了一下程芝的头说:“这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快扔了!”
程芝的手掌一松,那块冰径直掉到火炉子去了。
只听得哧哧作响,冰化了,炭熄了。
晚来心中一凛,想起一桩旧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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