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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十来天便是重阳了。
陶然怅惘地想,今年怡佳收到的礼物,不知道是甚么样的。
去年这个时侯,陶然早早挑好了一盆柳线、一盆佛座莲花,挨到重阳这日,在怡佳公司的楼下等了两个小时,一眼看见她自电梯中转出,笑吟吟趋向前去……
可笑。
他向自己牵牵唇角。
“每年生日你都送我两盆菊花,陶然,你送我三年了,我厌了。”
他在怡佳脸上瞧见三尺冰霜,同时听到腕间有轻微的叮当一声,刹那间心如镜明。
那样一只玉环,不过够买半盆柳线。
但她不喜欢的,不仅仅是两盆菊花吧。
那日他安静地离去,怡佳坚决不要的柳线与佛座莲花,他留给了深夜载他回家的计程车司机。
如今重阳已经无人可送,珍奇的品种亦一年比一年不如,陶然意兴萧索,只在当地的菊花圃中搜罗了十几盆差强人意的,叫人回头送了来。比起前两年他陶公子北上南下的劲头,真是天差地别,可要比起陶老爷子在的时侯,一掷千金数百奇种的豪举,那更是远远不及了。
后退几十年,陶宅每年的重阳菊会多么有名。
陶然住的是旧的小洋楼。
说是小洋楼,现时不过是颓壁危墙。爬山虎密层层盖紧整张楼面和窗棂,铁锈的小圆门和厚实的方石,依稀可以看出往日的冠冕堂皇来。后院一方菊圃,几枝新菊飒爽地向短篱外探出头来。
父母替他在湖滨大道置了一套三居室,他却坚持要住在这老旧的房子里。两位老人相顾无言,这个怪脾气的陶然,不但面目跟他爷爷酷似,便是独来独往的脾性,也是一色一样。
自小跟随爷爷长大,他跟父母关系一直是疏离的。除了每月数次的例行探问,他几乎从不主动回家,多是父母及一双弟妹前来探他,偶尔弟妹也带朋友来,陶然倒也不在乎,由得他们闹去。人去楼空,多数时侯陶然是寂寞的。
他并不在乎。或者说,他习惯而且喜欢这样的寂寞。
一张算得上英俊的脸,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冷漠表情,弟妹带来的朋友中,并不缺少对陶家大哥的倾慕者。她们同他搭话,他也笑,她们问他什么,他也答,他并不是刻意要把她们当小孩子,但是他脸上的神情,总是淡淡地教她们失望。
怡佳便是这样为他的淡漠所吸引。
那日在朋友的酒会上,他坐在亮晶晶的吧台边啜酒,满场意气激扬,斯人独萧索,她一眼便瞧见了。但是陶然的寂寞,并不一定躲藏在暗黑的角落里,他坦然地坐在闹热人群亮晃晃的灯光下,看舞的舞,唱的唱,老练的寒暄与生硬的客套,尽入眼底——自然,他也看到了怡佳。
逢着佳人颜如玉,谁能不欢喜呢。
但是怡佳毕竟是年轻的,美宝莲的艳红,佳华的紫黯,没有一种颜色能常驻在她唇上。
三年,也难为她了。
陶然向圃中新菊俯下身去,可是合该与这菊花同生同灭了。
陶然看好的那十六盆菊花送来的时侯,正好陈实打电话约他出去。
他签收的时侯,发现多了两盆。
“怎么是十八盆?”
“陶先生,您看,这是今天刚运来的,知道您喜欢,先给你过来挑。”
陶然心中一动,那两盆都是绿菊,其中一盆八分象足去年的柳线,针细管瓣,花形欲开未开,花瓣尖攒出一汪碧色。另一盆象是黛墨,有两丝长长管瓣向外飘伸,盈盈欲拂。
绿菊是菊花中最为珍奇的品种,凡品白色透绿,上品遍体翠碧,珍品如翡翠般莹绿通透,奇香彻骨。这两株菊色相奇异,是上品无疑,甚至还可能是珍品。
陶然凑近去一闻,奇怪,却是一丝香气也无。
“这是什么品种?”
花工语焉不详,陶然又问了价钱,果然不菲。若是柳线和黛墨,菊圃中都已有了……正在犹豫,陈实催他的电话炸响起来,陶然快速签了十六盆,吩咐道:“先送回去吧,回头我再自己去挑。”
陈实与陶然二十年前认得,彼时俱是刁顽小子,然而已经懂得兄弟义气,互相都替对方挨过不少老拳,现时陈实在报社做记者,交游更加广阔,仍然同陶然熟来熟往。
陶然到百龄园艺的时侯,陈实正从温室里钻出来,一见陶然便怪叫起来:“怎么这样晚才来?”
陶然道:“你去年不是才做过一次园艺专题么?今年的货色,并不比去年更出色。”
这家园艺,陶然自然也是熟的,陈实平时对园艺并不感兴趣,来做什么,他约略也知道。他刚才一路进来,看见园内的工人将新进的菊盆抱来抱去,果然今年更见萧索,尽是些火蟹爪、千丈松罗这样的普通角色。
陈实把陶然拉到一边,郑重其事地道:“昨天这里进了两盆异种菊花,所以我叫你来瞧瞧。”
“异种?在哪里?”
陈实摊摊手:“谁叫你来得这样晚,给转到别的馆去了。”
陶然失笑:“百龄如何肯将异种转让出去?”
“那个真的是异种,”陈实着急起来:“如果你能买回来,我再告诉你。”
陶然不由好笑:“你几时替百龄卖起花来?”蓦地心念一动,想起自己拒收的两盆菊花。但那虽是佳品,自己倒也看不出异在哪里。要说陈实去年做过一次专题,就有了超眼力,那真是匪夷所思。无奈不管他怎样旁敲侧击,陈实除了竭力鼓动他买回来之外,拒不吐露一点消息,最后摊摊手道:“是百龄看门的老伯告诉我这两株菊花有怪异。只不过一传十,十传百,我的新闻还有价值么?所以陶然,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三个字:不知道,四个字:绝不知道;五个字:绝对不知道……”
陶然拿他无法,只得打一只电话叫原先那家菊花圃再送了来,幸亏还未曾给人买走。
青衣和青丝几时搬来,陶然记得并不确切。
这并不重要罢。
那晚他把两盆绿菊用高丽纸扎上口儿,浇透了水,准备抱到空冷屋子里放起来,隔壁阳台上忽然有人吃吃笑道:“瞧你养的菊花不少,可真是外行。”
任是陶然平素和气,听了这话不禁大怒,他转头瞧见隔壁小洋楼上靠着一个少女,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摇摇头道:“怪不得菊花越种越难看了。”
隔壁那幢小楼陶然认得,原是李家的,李家在市中心买了阔气的楼中楼,这楼便拿来出租,这想必是租户罢。只是陶然两耳不闻邻家事,这人是谁,几时搬来,他全无所知。
陶然哼了一声,不去理她。那壁阳台却有人自里间唤道:“青丝,你又淘气了,快进来。”
那唤做青丝的女孩子,向陶然做个鬼脸,笑道:“我姐姐叫我,不同你说了。总之,蠢才,蠢才!”一边摇着头,一边竟跳进屋去了。
陶然后来知道,青丝是妹妹,姐姐叫做青衣。
过后几天,只要陶然在圃里弄菊花,青丝便靠在阳台上罗唣。陶然给她弄得无可奈何。
眼看着重阳渐近,圃里的花渐次欲放,只那两株新菊,不知怎的,花苞一径向里卷着,看不出要开的样子来。陈实自从他买了这两株菊回来,隔两天便来找他一次,来了便径自去看那两株菊花,从下班赖到夜深,总是不肯走,说要看看这花开了什么样子。只是这花一直不开,陶然固然失望,陈实也是说不出的丧气。
这天陈实没有来,陶然独自对着两株菊花发呆,听得隔壁阳台一把清柔的嗓子笑道:“这么着,这花是不会开的。”
陶然听声音,便知是那淘气少女青丝的姐姐。陶然只道青丝平常只是顽笑,现下听得青衣也这样说,不禁吃了一惊。正在沉吟,青衣笑道:“说不开,便是不会开,不信便算了。只是可惜了这样异品。”
陶然听得异品二字,心下一动,忙将两盆菊抱了起来,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品种?这样,我拿过去你给瞧瞧成不成?”
这时青丝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拍手笑道:“何止认得呢!我姐姐要它几时开,它便几时开!”
陈家的小洋楼,看起来同陶宅一般冷清。青丝跳跳蹦蹦引他上了二楼,开了门,陶然心头一跳。
这青衣,衬着窗边斜斜的光线,眉目恁地玲珑。
屋子里清素简洁,跟陶然那间一样没多余的物事,奇怪的是没来由地一阵菊花香气扑向面前来,陶然四处看看,并没有瞧见半瓣菊花。
青衣窥破了他心思一般,道:“有玫瑰花、茉莉花炼的香水,自然也有菊花香了——抱着花不累?”
陶然把两盆菊花放下,立刻追问:“这到底是什么异种?”
青衣却不答话,曲起手指算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七天以后便是重阳,这可急得很了。”
陶然莫明其妙,道:“七天以后便是重阳,没错啊。”
青衣向他瞧了一眼,“重阳不开,它便不会开了,`重阳'这种异品,百年难见,你不知道么?”
陶然的吃惊,不足以如逢电击来形容。
他梦游般蹲到那两株菊旁边去。
少年时他已跟随爷爷辩认菊的色相及习性,陶家种菊,渊源深远,甚至有秘不外传的陶氏菊谱,爷爷手里的菊谱,是直接交到陶然手上的。只因其它的陶家儿孙,对艺菊已全然没有兴趣。
陶氏菊谱中,载有十八品共一千二百余种菊品,从爷爷手里传下来的只是387种,陶然历年来北上南下,也不过多搜得48种,而且都不过是三品以下。菊谱中最珍贵的上品之一,便有重阳,只是谱上也记载着:“上品十异,重阳、黄昏、青甲,唯见古谱所载,数百年来,并无人得以亲见。”
这花苞双含的绿菊,真是古谱传说中的重阳么?
一会儿,陶然才自绿叶茵茵中起身。
青衣一径袖着双手,沉静地看他,并不多话。
陶然心悦口服得几乎要叫姐姐,“青衣,如果能看见重阳开花,我什么要求都答应你。”
青丝扁扁嘴,小小年纪已经表示看透世象。
陶然装作没有看到,口气更加谦和:“青衣。”
青衣低下眉头,似在想着什么,徐徐道:“重阳菊开,几百年才得一见。”
“这个我知道,为什么这么难种?”
“重阳是变种中最不易得的一类,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偶然得到,扦插、传粉,年复一年,世世代代……谁也不晓得哪朵菊花几时能变成了重阳。象这两枝,一枝原是柳丝,另一枝是黛墨。”
“真的一点可控的方法也没有?”
“如果有,就好了。”
“如果有,什么代价我也付出。”陶然想着古谱上的记载,悠然神往。
“有的,拿生命来换。”一直不开口的青丝忽然插嘴。
陶然失色。
听说过炼剑、炼瓷器要以命来祭,重阳也一样么?
“莫听青丝骇你,哪有此事。”青衣横妹妹一眼。
“姐姐你不想么?”青丝横回去。
青衣不响,起身走到菊花盆旁,郑重地掰开一点点花萼。
“青衣,七天时间我们该做什么?”
“你什么也不用做。这两株花,便由我来照顾罢。”
陶然点头,“每天我仍可以来看它们?”
青衣一双妙目凝注在他身上:“有何不可?”
晚来凉风如许,陶然浑不知自己如何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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