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如许,偏无清酒美人以消永夜,山居的滋味毕竟不比都市。
日间已走得极乏了,可看着床榻,偏又生不出一点的睡思。倚在窗前,山风殷勤越了窗来探我,仿佛故人,具了鸡黍的邀约。左右是闲来无事了,便索性出游吧,日间的行客客串一夜把臂的山人。
推门而出,无止境的黑便撞面来迎。很陌生的感觉,会让久居都市的人微来心悸。不是没有踌躇的。
山中的天气已觉得仲秋的清凉了。掩上门时,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都市的肺便猝遇刺客的狙击,空气也能杀人,竟生疼得厉害。那一刻分明有些恍惚,是远游不知归的浪子天涯相逢的一记棒喝,唤起前生,林中鸟惊见夜之精魂。
思索好似总无处不在。沿着坎坷不平的路愈行愈远愈深。来从何来?去将何去?想起了再回头,只有林中隐约的一灯如豆,在告之我的来处。
“未生我前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这问题问了山林是会被笑的,更遑论去处了。失笑摇头时又忽来奇想:谁又会在这夜里拍了手地歌“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清狂有时也姑做了奢华。
看来注定是徒劳无功了,我只是一夜的山人,解不开这几千岁积淀的寂寂。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这山这林这风和水,才是真正的名士,就连脚下踢动的这粒石子,也不是我端详良久就能省透三生的。
山林不语,夜色里稳稳地看一个傻傻的人,放了心猿,由了意马地徜徉。
夜已深了,我无八卦炉中炼就的那眼,有眼如盲,真有些外物与我何加焉的超迈了。低首的时候偏忆起宋人的画,那几个醉酒夜归的樵人松涧下轻松欢愉的脸。他们为何却笑得如此憨然坦荡?难道就因了这山这林是他家,而我,只是一个偶尔途经的路人?天地不仁,一至如斯?!
看来意马心猿是行不得了,尤其在这山里,轻易就会迷失。天涯行走的浪子,是无人会在坡顶为我系一方招魂的黄手帕,也无人会替我唱一阕归去来兮词的。那不如归去吧,你既无情我便休,漏夜来访访不得,我也不拿那些小儿女态来烦你,大家拍了手两散,我分闲情,你得自在。
可心中总还是郁郁的,以至于转出林时,不经意地抬眼,也未曾注意到眼前的景。要走了很长一段路,惊见脚下月色,才猛省过来,这才慌不迭地立了脚去看,一眼看过去,就与圆月撞了个满怀。
静夜里满月如盘,清清静静地侯在坡顶顾我。我在坡底,它在坡上。中间只横了一段宽宽的泥土山道,做一衣带水的相思。凝睇也是枉然,我算不出它在此已侯了多久,只觉得象是鸿蒙初开时便已在这,慢慢地一直等到我此刻的千里归来。
清减了,你。我唏嘘而叹。
皎皎的容颜已带珠黄,岁月无情,天若有情天也老,你又何苦痴情如斯?见你方知中秋已过,但既已错过,你又何苦为了我,耽搁了两夜的清眠,难道就为了游子这一眼月满人齐全的思念,你默默地飘然而现?
——风过山林,四野不再是以前的黑。
沉默对望,佛说一刹那即是永恒,谁帮我算一算已有多少的弹指,一扣一弹里,呼吸已轮回千遍。
山林寂寂,你依旧不语,只如处子般地微笑,谦谦温良,是在劝我莫要惊惶?
慢慢地移开眼,山路被你之温柔抚平痍创。来时忐忑,归去从容,不觉平坦的路,在清风明月下,我终于能一笑举足……
八月十七,夜,有明月前来顾我。
按:以此代千僖中秋游记
相忘 200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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