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个军人。
1969年父亲在天大地大没有党的恩情大的歌声中,随所在部队换防去了云南,从此开始了我们家长达10余年的探亲之旅。记忆中父亲每年都会回来一次,而母亲每年一个月的探亲假几乎都放弃了。若干年后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我们不每年去看爸爸,母亲说,我们没有足够的旅费,而且旅途也太辛苦。
是的,旅途确实太辛苦了。我记得1977年父亲因为参加驻地的抗震救灾没有回来过春节。几个月后母亲咬咬牙把3岁的妹妹托付给邻居,带着8岁的我,10岁的哥哥踏上了探亲之旅。走之前,妈妈花了足足3天时间做准备,我们穿的衣服,路上吃的东西,还有给爸爸的礼物塞满了两个大大的旅行袋。那天早晨,妈妈一手牵着我和哥哥,一手拽着行李,带着我们上了贵阳开往昆明的火车。妈妈说因为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只买到加车的票,所以我们要坐闷罐车了。闷罐车其实就是货车车厢改装的客车车厢,所以没有供旅客上下的梯子。妈妈先把行李放上去,请车上的叔叔阿姨帮忙看着,然后再把我和哥哥递上去。闷罐车里的座位不是一排排的,而是在车厢两边各放一排长长的木椅,也没有桌子,人们坐在木椅上,带着愁苦的表情。因为我和哥哥买的是半票,我们只有一个座位。妈妈好不容易才挤到了我们的座位前,叔叔阿姨们主动往两边挪了挪,妈妈才牵着哥哥坐下,然后把我抱在腿上。妈妈说着歉意的话,叔叔阿姨却说:别说了,快歇歇吧,这年月你一个女同志带着两个孩子出门可真不容易。闷罐车厢里没有窗户,所以白天也亮着灯,白炽灯泡在头顶上晃晃悠悠,可光线还是太暗,我好半天才看清楚妈妈的脸。车上没有水供应,也没有吃的卖。幸好我们早有准备。我们吃自己带的3毛5分钱一斤的葱油饼干,平时我们想吃妈妈却只让吃家里做的馒头,我和哥哥说饼干就是好吃,可妈妈不吃,妈妈说她不饿。我们还用军用水壶装了两壶凉开水,我们有吃有喝,唯一的麻烦是车上没有厕所,妈妈说要等车停了才能上厕所,让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坚持到底,争取胜利。我们终于胜利了,火车停下来,妈妈先跳下去,再把我和哥哥抱下去上厕所。夜晚来临了,我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妈妈轻拍着我的背,给我们唱电影闪闪的红星的插曲“夜半三更盼天明”,我睡着了。半夜里我给冷醒了,我问妈妈到哪了,妈妈说到梅花山了,是这段路上最冷的地方。妈妈把她的外衣脱下来给我盖上。妈妈就这样抱着我,挨着哥哥,看着行李坐到了昆明。
火车走走停停,一路晚点,我们到昆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妈妈说,到楚雄的班车早走了,我们得在昆明住一夜。我们住进了当时昆明最好的春城饭店。我们要了最便宜的通铺。因为便宜,房间的设施很简单,墙壁上刷的石灰已经有些发黄,水泥地上有一滩一滩的印渍,房间里散发着霉味和尿骚味,墙角放了一个脱了漆的洗脸盆架,两个掉了几块瓷的瓷盆,一个木壳的热水瓶,靠墙就是通铺,那是一排又大又宽的木板床,足可以睡下20个人。床上的被褥已经破了,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蓝白格的床单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上面也印着一团又一团黄色的印渍,妈妈想了想还是把行李放在床上,叹口气说‘谁家孩子又画地图了?’。妈妈带我们到食堂吃饭。吃饭的人可真多,买票要排队,取菜要排队,取饭还要排队。我们只好兵分两路,妈妈带着我取菜,哥哥取饭。只有一碗菜,是酸菜炒肥肉,米饭又冷又硬,可是我跟哥哥吃得很香,我们自己带了油辣椒和豆腐乳。吃完饭天黑了,我们排了很久的队,在公用卫生间洗脸,上厕所。回到房间,通铺上躺着一个阿姨,她说她是上海知青,跟妈妈同岁,69年到耿马的兵团,天天割橡胶,日子苦得很,皮肤晒得老黑,哪一点像上海人。她说妈妈好福气,嫁了军官,孩子都这样大了,她还没有结婚。听着听着我睡着了。早晨醒来,妈妈给我们穿好衣服,在被子上仔细翻找起来。忽然,妈妈用力拍了一下手,说;“果然有坦克,我消灭了一个。”妈妈把手张开,给我们看她手心的血。妈妈说我们传上了虱子,不过,“孩子们,别害怕,到了爸爸那里,我们就彻底消灭它们。”
第三天一早,我们坐上了从昆明到楚雄的汽车,当天下午到了楚雄,我们找了一家旅馆住下。
第四天天还没亮,妈妈就把我们叫起来,说今天要过苍山,得早点走。汽车沿着蜿蜒的山路盘旋而上,窗外的景致渐渐丰富起来。在茂密的松林绽放着一簇簇火红的杜鹃花,我有好多新奇的问题要问妈妈。司机叔叔很凶,他说,谁家的孩子话可真多,再说一句就把你撵下去。我吓得再也不敢吭气。一个年轻的解放军叔叔说,司机同志,你怎么这样说话,别吓唬孩子。他对妈妈说一看我们就是探亲的军属,谁要欺负我们,他们当兵的可不答应。天黑时分,我们到达下关。
第五天一早,我们从下关乘车去昌宁还是山路,这回却是一路下山。我生平第一次受到了大自然美景的震撼。我们的车在路上抛锚了,妈妈带我们下车休息,妈妈让我们四处看看。远处的苍山山顶积雪未融,一片银白,山体确是一片葱绿,我们的周围是一片片松树林夹杂着火红的杜鹃花,鹅黄的迎春花,而山下的沟涧里流淌着清澈的溪水。不远处一群伐木工人在砍木头,他们粗犷的号子声和叮叮当当的伐木声混合在一起有如天籁,我被此情此景深深的感染了,我不禁喃喃自语,“妈妈,真美呀。”妈妈摸着我的头说;“红儿,你长大了。”
那天黄昏,车到昌宁县城。我们终于见到了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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