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内外的纠葛——夜读红楼
江枫
我不喜欢分析问题时的散点透视法,而我们中国的艺术传统偏偏喜欢这种方法,无论绘画还是著文,虽时有惊人之笔,但毕竟少了深刻与宏大,所以在文学创作上,我们多的也是散点透视的方法,如语录体的散文,轻灵蕴藉的小品,篇幅过短的诗歌,纵横捭阖的笔记小说,构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江山万里图,但缺乏焦点的弊端使我们坠入了东方人特有的艺术创作上的狡黠的陷阱,以至于不但在场景上失之于狭仄而更重要是在景深上也失之于短浅,这是一种缺乏史诗精神的艺术传统。
《红楼梦》是个例外,除场景宏大宏大外,景深是非常丰富的,可惜《红楼梦》的研究却与之相反,特别是主流思想笼罩下的红学研究更是把幽怨的景深当成了平面上的沙盘,指点来指点去,可惜指点的都是没有灵性的江山,激扬的都是缺乏生命的文字。
这从红楼梦的主题的争执可见一斑。
红楼梦的主题究竟是什么呢?
目前通行的看法有:爱情主题说,女性主题说,色空主题说,政治主题说。
在所有这些主题说之中,我认为色空说最恰当,这是俞平伯的观点,他因此受到了持政治主题说的那些人或着说那个阶级的专政。
这里的“色”,不是女色,而是人间诸般情态的共通色象,说色空,实际上是说人生的空洞。
如此,我们可以说:
红楼梦不是写爱情的,虽然情事频仍,正当的或者不正当的,光明的或者是爬灰的;
红楼梦不是写女性的,尽管裙钗如云,清洁的或者不清洁的,甜的或者是辣的;红楼梦不是写政治的,尽管权力纷呈,皇家的权力或者家族的权力,主子的权
力或者奴隶的权力。
既然不是写爱情的,不是写女性的,也不是写政治的,那么是写什么的呢?
写人生终极意义的!
红楼梦的千古魅力,在于做出了人生意义的终极思考,而人生包括了爱情、女性与政治,它们是人生的重要内容,但不是人生的焦点所在,不是终极关怀的所在,而红楼梦真正关心的就是人生的终极意义。
红楼梦年代的爱情如今已经变了花样,女性已经不复为昨日的女性,政治也非是过去的皇权政治,但人们为什么还会喜欢它呢?
今天的人们不是喜欢那里面的爱情,因为现代的爱情小说比红楼梦好看多了,比如禾林小说、琼瑶小说;
今天的人们也不是喜欢那里的女性,因为那里的女性在今天看来并不美,“扁扁的胸脯,扁扁的黑鞋,扁扁的国语”,连普通话都不会说,像史湘云一样大舌头,的确不如现在的女孩美;
今天的人们更不喜欢那里的政治,万恶的旧社会早已经被推翻了,而且那里面的政治权力之争,肯定不如今天一些影视和报告文学中描写的权力之争更有现实意义和惊心动魄。
说了半天,既然人们看红楼梦不是看爱情,不是看美女,不是看政治,不是看阶级斗争,那么是看什么呢?
人们看的是人生的终极意义,关心的是人生的终极关怀,即人活着为什么,活着有意义吗?如果说有意义,为什么这意义总显出虚无的一面?如果说没有意义,为什么爱恨痴狂是如此真切与难以拒绝?
这些问题,就不是单纯的文学能解决了。文学只能描述人们在这些问题面前的窘境,但不一定要给出象样的回答,它最多是隐喻在作品中,而且不仅文学,连同哲学也不可能就这个问题给出最终的答案。有史以来的哲学问题,其实就那么几个,包括生命的意义,但过去、现在、未来都不可能解决,它只能引发人做徒劳的思考,并在思考的徒劳中消耗没有意义的生命,从而在没有意义中虚幻出意义。
正因为人生的这些终极问题至今而且将永远没有答案,所以才为文学乃至哲学的描述与解释提供了永远的机会,同时也使思考这一问题的读者借助它们展开自己的思想,无穷无尽地回味自己的生命,并在回味中了此一生。
也就是说,曹雪芹思考的问题有的与你不一样,比如家世的衰落,比如婚姻的变故,比如对科举的厌烦等等;同时,曹雪芹思考的有的与你完全一样,比如人生的终极意义,比如生死,比如生命最后的收场。前一类问题可以有答案,后一类问题永远没有答案,而你真正感兴趣永远感兴趣的是后一类问题。
年少时你可能会为林黛玉之死而落泪,为她的婚姻悲剧而叹息,及至年长,你感兴趣的将是爱情、婚姻、幸福等诸般情感附着于其上的生命究竟是什么,你将由对爱情问题、婚姻问题的人生事项的思考完全转移到对整个人生的思考,而思想成熟与敏感的少年将在一开始就对这个问题产生浓重的兴趣甚至恐慌而不是对爱情的具体的人生事项的留意。
最初在看红楼梦时,林黛玉之死并未引起我的伤感,然而当看到第一百一十六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送慈柩故乡全孝道”时,贾宝玉见到已经死去的黛玉、凤姐、秦可卿等人时,迫不及待地与她们打招呼,而她们却都不认识他了,急得宝玉说“我今日得了什么不是?众人都不理我!”其实,不是众人不理他,而是前世发生过的一切都没有了。
那真是一种通彻肺腑的悲哀!让人顿感生的荒谬与死的惶恐。
红楼梦真正感人的地方应该是在这里,即它揭示了人生是荒谬的,而当人生荒谬时,附着于人生之上的一切的爱恨情仇也就成了荒谬的东西,而你越是执著于此,也就越发荒谬。这就是我一直所说的那样,当你执迷于世人的快乐时,你就坠入了肤浅,甚至可以说你就越发荒谬,越发可笑,越发滑稽,也越发可怜。
问题是,人为什么总爱执迷于世间的快乐呢?
一僧一道挟持贾宝玉而去,为什么是被挟持,而不是像甄士隐那样尾随和尚而去?
贾宝玉是非常眷恋红尘的,红尘中的一切固然荒谬,但于生命却是不可逃脱的定数;红尘外的一切固然飘逸,但于生命却是不可轻临的化境。于是,人间一切的爱恨情仇与企图超越又总超越不了的内在紧张就成了人生终极问题的焦点所在,红楼梦就是从这个焦点出发对人生的总体透视,所以,我说红楼梦的主题就是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众生在红尘内外的纠葛。
红楼梦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中写到:“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冷清?既清冷则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 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
这段话非常有意义,说明聚散都是苦的,无论是怕聚后终散,还是能聚就行,其实都是无奈的,这与悲欢、荣枯、盛衰、有无、生死等是一个道理,要想不苦,只有超越聚散、悲欢、荣枯、盛衰、有无、生死的界限,明知聚必散、荣必枯、盛必衰、有必无、生必死,但面对前者欣欣然,面对后者怏怏然,惟独难以淡淡然,所谓出世就是让感情从红尘里淡出,而生命没有了感情固然可以逃脱苦海,但是否也在另外的一方面违背了生命的自在的意志,也就是说,如果拯救生命是以违背生命的自在意志为代价的,那么这种拯救是值得怀疑的。
出家的高僧中的确有极少数人能把宗教的仪式和戒律内化为自己的生命意志,但也有很多人是以过度改变这种意志来换取另外的一种存在方式的,于是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和思考生命的自在意志究竟是什么,如果单纯的出世,那么真正能够出世的人为什么少而又少,也就是说,是否出世本身对生命的终极关怀有某种不切合生命实际的乌托邦的味道。
以高僧为例,大致有两种人,一是认认真真的人,如鉴真、弘一,二是随随便便的人,如济癫。前者已经把宗教的规则内化为自己的生命意志,而后者的生命意志是超乎其上的,两者共同的特点是,决不违背生命的自在意志,是为真懂得生之大道。
而一般的人,无论怎样做,往往都是在跟生命过意不去,既不能消化规则使其成为生命内在的需求,也不能冲破规则使生命沿自己内在的逻辑获得发展,从而在红尘内与红尘外的纠葛里度过无奈的一生。
那么,如何减少纠葛中的痛苦呢?
我想,那无非是把玩好执著与超脱的双刃剑罢了。
红尘内,有让我们挂恋的,如爱情,如功名,但能赐福我们的也都能降祸我们,所以在热切的追逐之中无妨怀了一颗并不热切的心。
红尘外,有让我们超脱的,如神游,如涅盘,但能虚幻生命的也都能消磨生命,所以在冷静的释然之中无妨存了一颗并不释然的心。
如此,无论你处于红尘之内还是之外,你也就有可能摆脱了纠葛之痛。
红尘内外,所有有作为的人都不失执著与超脱,只是对象不一样罢了,因为惟有执著方可超脱,也惟有超脱才能执著。超脱使你的执著心无旁骛,执著使你的超脱游刃有余;超脱使你的执著有了方向、力度和焦点,执著使你的超脱有了空间、余地和源头。
所以,你看红尘内的有作为的人,无一不执著,也无一不超脱;而红尘外的得道的高人,也无一不超脱,无一不执著。前者在超脱中让执著闪烁出生命的璀璨,后者在执著中让超脱结晶出人生的内核。
很多人喜欢李煜,他就是红尘内的伟大的典型。在世人的眼里,李煜无疑是太挂恋红尘了,其实不然,世人只看到了李煜执著的一面,而忽视了他的超脱。在脂粉堆里调情,在解语花里沉醉,在字里行间寻寻觅觅,以至于忘记了干戈,即令沦为阶下囚,也照样吟哦不断。你能说李煜不超脱吗?李煜的信佛并不是在亡国之后,而是之前,之后他并未过多的言佛事,所以,即使他再次登基,也照样还是超脱的。岳飞也一样,执著于抗金,超脱于功名,执著于沙场中的尘与土,忘怀了尘与土一样的功名,你能说他们没有佛子一样的心肠?
红尘外的伟大的典型,人们只注意了他们超脱的一面,而忽略了他们执著。真正的佛门与三清弟子,不是在谈玄与思辩中体悟真理,而是在笃行甚至是苦行中泅渡出苦海的,这是哲学家与苦行僧的最大区别。
而苦行是什么,就是执著,佛陀如此,基督如此,鉴真如此,弘一也如此。他们的执著比李煜、比岳飞毫不逊色。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价李煜的时候,有一句非常深刻的话,说李煜的词“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也就是说,李煜、岳飞这种人与释迦、基督原本是一样的,甚或可以说,红尘内的典型与红尘外的典型同一!
所以我说,太执著的人,本身就超脱了,那是一种没有仪式的宗教情怀;而太超脱的人,才能执著,那是一种没有拖累的世间雄心。
所以,你能从世间英雄那里看到佛子的心肠,也能从佛子那里见到世间英雄的肝胆!
真的英雄与真的佛子本是一种事物的两种表达,生于红尘之内的叫英雄,生于红尘之外的叫佛子,像生于江左的叫橘,生于江右的叫枳一样。
如此说来,出世与入世对英雄与佛子而言只是一种仪式的有无,而那个仪式,就像江水,一江如练,或橘或枳,全在一步之间,而本质皆同。
朋友曾经问我,在失意的时候,有没有可能出家?
我告诉他,失意并不是出家的理由,最多只是一个催化剂,真正的出家,只是搬家,从江左搬到江右。
也许,我会一脚跨过去,像弘一。
也许,我会一头投进去,像屈原。
也许,我会纵一苇之舟,自在地来回,像王维。
还也许,我会扎根于此岸,像一根会思想的芦苇,在执著中摇曳着旷世的超脱,把此岸做彼岸,把杭州做汴洲,只是我不愿意浴那熏人的暖风,也不愿意听那西湖的歌舞。我只要听远古的天籁,自诗骚里传来……
江枫写于野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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