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主题的人生
江枫
看过一份资料,美国的,说有某制片商,请来大街上一群衣杉褴褛的清洁工人和流浪汉,到一个创作中心去,地板上铺开画布,让工人们拿着扫把、墩布,蘸了颜料,随意在画布上涂抹。就这样,一张白纸,终于画出了“最新最美的图画”。摄影师就此拍摄下了电影的上部。
接下来,工作人员把画好的“画”进行了分割,并装裱制作,于是一大批新的作品产生了,将这些作品挂在展厅里,举办了一次展览,同时聘请了国内一大批美术评论家、心理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对这些所谓的作品进行评论,并告诉他们这是某些艺术大师们的作品。结果,大家竟分别从美术、人生、历史、社会、政治、经济等角度,对作品给予了高度的评价。摄影师又将这组镜头拍摄下来,做为电影的下半部分。之后,将前后两组影片合并成一组,向社会公演。
结果,舆论为之哗然。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不过,我倒愿意把它看成是一则伟大的寓言。工人们的“画”,是无主题的,专家们硬给它赋予了神圣的主题。人世间很多事情就是如此,所谓伟大的主题不过是信口胡言罢了,与被赋予了主题的东西风牛马不相及。
人需要主题的抚慰,虽然生命无主题。
所谓失望的人生,更多的是对以往曾经相信过的主题的怀疑与解构。
所谓看破人生,实际是看破了人生主题的荒谬,而又没有新的主题做泅渡出苦海的舢板。
亲情、友情与爱情是不可质疑的,可以置疑的是世人赋予它们的花花绿绿的主题。不相信主题的人,不一定不相信人生,甚或更执著于人生。
我们活着,没有主题的活着的时候,可能离真正的主题已经不远了;而我们活着,活在主题的阴影下的时候,可能倒是背离了生命最初始的主题。
靠假命题生活的人,可能会快乐,但永远不会深刻;靠真命题生活的人,可能会痛苦,但不会流于肤浅。
我总相信,生命本来是有它自己的主题的,那就是所谓的“道”。“朝闻道,夕死可以”,人生的过程就是追慕原始主题的过程,但我们都是夸父的后裔,甚或还不如夸父有出息,夸父追不上日了,我们也注定追不上原始的“道”。一轮红日总在天边滚动,而一个原始的“道”,一个关于生命的原始主题,总在心灵的无际中沟通我们企图抵达的欲望,然而,我们总因饥渴而颓然倒下,让茫茫苍苍的的邓林做了我们最后的坟墓。
夸父是一种人生态度,因为他不相信先民所有的关于太阳的主题,于是他要义无返顾地亲证,但我们往往没有夸父的毅力和勇气,甚或把夸父的勇气说成卤莽,把他的毅力视为愚钝。世人不会不渴望看一看太阳的主题,但还没有抵达邓林的边缘,就已经宣布发现了所谓的主题,并筑起温暖的巢,撑开遮阳的伞,停下疲惫的脚,收敛狂妄的心,在太阳的阴影下开始探讨太阳的主题了。
滑稽吗?荒唐吗?
然而我们往往就是这样做的。
我们不仅仅是为追慕原始的主题而活着,我们是为了回到我们自身去。让人类回到人类去,让个体回到个体中,“让每一个人的发展成为他人发展的前提条件”(马克思),而那个原始的主题,就是向我们透露信息并指示我们回归的露出了海平面的桅杆。
然而我们的心灵并不比天高,我们的精神并不比海大,一个虚假的主题就能轻易抚平我们的创伤,点亮我们生活下去的希望。
在回归的路上,羁绊我们的都是似是而非的荒谬而温馨的主题。我们的故乡在远方,但一个又一个虚幻的主题,如温柔的陷阱,陷我们于半途之中,最后心甘情愿地直把杭州做汴州了。
每次读聊斋,最让人痛苦的是,游子客居在被鬼神幻化出来的家里,而真正的家在远方。他不清楚这一点的时候,在一个虚假的家里,照样会有天伦快乐;但只要他有一点清醒,就会夜夜梦还乡。
人们本性里有向往虚幻的一面,像罗子浮向往翩翩和花城为他营造的虚幻的家一样,当他找不见当年神仙洞口的时候,一种无边的怅惘便开始弥漫在人生惨淡的黄昏里了。
世间所有虚假的主题,都是心灵虚幻的家园,都充当着安抚人心的温情的面罩。无论红尘内的体贴的亲情,还是红尘外的空明的云水,都是有形形色色的虚假的主题做成的可以遮风挡雨的心斋。或着换句话说,外面的世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那么就雕凿出一个小小的心龛,用缭绕的香烟和虔诚的晨钟暮鼓,去供奉一个能护佑我们平安快乐的神灵吧,那个神灵无论是三皇五帝,还是人子佛子,其实都是一种虚幻主题的变形或者物化。
我们从来就是靠供奉主题而使心灵得以栖息于宁静的港湾的。
一切相对的真理都只是通往绝对真理的跳板,但我们始终跳不过去。无奈中,我们只好把一个又一个相对的真理累积起来,建构一个可以暂时安身立命的家园。但相对真理本身的缺欠注定有一天肯定会销蚀于自然的风风雨雨中。支撑起家园大厦的砖石会渐渐风化,围墙会慢慢倾斜乃至倒塌,整个大厦也有可能会在你沉睡的时候突然坍驰,于是心灵的苦难降临了。
所有心灵的劫难,其实都是先前搭建起来的精神家园的破败与坍驰所引发的。所以,我们需要不断更换与重新锻造相对真理的砖石,以使一个又一个虚假的人生主题变得不能轻易被时间摧毁。
我们有过太多的精神废墟的年代,接受暴风雨的洗礼不是人生的目的,而是对人性的摧残,我们需要的是建造能傲视一切自然与社会暴风雨的殿堂,使风不能进,雨不能进,大鬼不能进,小鬼不能进,国王也不能进的神圣的庄园。
为了心灵永恒的宁静,我们需要细细地打量我们的家园,打量那里的每一块主题之砖,以及每一块真理之瓦,小心翼翼地敲击他们,像铁路工人拿着锤子敲击火车的车轮一样。
尼采说,哲学家就是拿铁锤工作的人。但是,拿着铁锤做什么,他没有说。我替他说了,哲学家就是拿着铁锤敲击世界和人生主题的人,看看它们是不是结实,是不是经得住敲打,是不是可以被贴上真理的标签。
而那一切在敲击下断裂了的,破碎了的,腐朽了的,除了修补,就只能抛掉了,或者摆上祭坛,做我们日后的殷鉴。
我们离开主题是注定活不了的,起码是活不好的,在我们还没有抵达人生原始主题的前夜,在我们还没有跳过绝对真理的彼岸的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修补和重建业已显得有些窘迫的家园,不要等风雨来了,再去仓皇应对。
世俗的人生主题,都曾经是或多或少地护佑过我们的福音,是曾经从泥沼中提升过我们的稻草,是曾经从苦海中召唤过我们的舟楫。
但是,曾经施恩过我们的,也会戕害我们;曾经爱过我们的,也会丢弃我们;曾经向我们的杯子里注入了甘泉的手,也会为我们斟满苦涩的酒。
一切都在变,昨天熠熠闪光的主题,今天可能已是锈迹斑斑。
且拳拳的思考、大胆地置疑、殷勤地修正我们所有的主题吧。这不仅仅是哲学家的使命,更是每一个所谓的匹夫应当担负起的人生主题兴亡的宿命。因为我们幸福不幸福,重要的不是诞生过并且还在诞生着主题的世界,而是被诞生出的主题世界里的阴晴。
毛姆说,人人都是哲学家。作为凡人的我们,只要会思考,我们人人手里就都有了一把可以随时敲击人生主题的锤子。
在哲学家拿着他们各自的锤子敲打人生主题的铿锵声里,也操起我们的锤子吧,尽管它不如苏格拉底的锤子灵便,不如尼采的锤子冷酷,不如马克思的锤子坚实,不如罗素的锤子精致,但心灵的合唱里少不了悠扬的和声。
锤子都是冷酷的,像鲁迅的投枪与匕首,它所摧毁的与其说是敌人,不如说是一切虚假的主题及其寄居的巢穴,而所谓的自剖,不啻于向着自己心灵中一切虚假的主题做彻底的围剿。
我们都生活在俗世之中,所以我们谁都免不了世俗,拒绝不了世俗理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浸淫,而那些理念中,有真知灼见,但也决不乏虚假的、荒谬的、似是而非的主题,我们就生活在多重主题拼凑起来的旗帜下,而旗帜上所绣出未必全是符合原始主题的图标。
世俗理念的肌体中,延伸着的是人间诸般情感的脉络,经由这些脉络,我们的心灵可以抵达快乐,并在快乐着的时候升华出对情感的图腾,于是我们开始讴歌亲情、爱情与友情。
我们的歌声渐渐成了定式,成了凝固的主题,成了钢铁的信条,成了沸腾在我们血液里的律动,我们已经不能容许对它的一丝一毫的亵渎。
然而哲学的本质就是渎神,就是瓦解图腾,就是颠覆传统,就是从世俗的包裹中抽出身来反观作茧自缚的我们。
一切经历了创痛的心,无不在失望甚至绝望中重新审视曾经给自己带来过温情的主题,于是很有可能会发现自己上当了,或者部分地上当了。从原本坚固的心灵大厦的底部抽走了几块断裂的砖石,缺乏足够主题支撑的建筑摇摇欲坠,那就是我们在遭受苦难和打击之后真实的精神写照。
从茫然中回过神来,举起思考的铁锤,对着已经破败的主题敲击,也对着依然辉煌的主题叩问,于是,你将惊醒沉睡在世俗温情里的人们。也许最先醒来的人真的不需要呐喊,因为逃离往往是徒劳的,至多只能成为折磨心灵的砝码,但不在呐喊里极尽疯狂宣泄的欲望,就在缄默中忍受生不如死的刑罚。
有人开始妥协,用天真弥合断裂的主题,并在虚幻的弥合中重新建造被自己怀疑甚至于推翻的精神乐园。站在乐园奠基的地方,不断一一重复曾经被怀疑过的主题,忏悔自己曾经渎神的罪过,在人生终究是美好的总的主题表下,演绎出妈妈总是疼我们的,恋人总是爱我们的,朋友总是帮我们的分主题,并在每一个分主题下裂变出众多的子题,我们用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主题重新支撑起生活下去的勇气,重新挖掘出让人快乐的源头。
有的人则不然,直面人生的幸福和真实,也直面人生的苦痛和荒诞,既然拿起了那把思考的铁锤,就义无返顾、百折不挠、永生永世地向着所有裸露的主题敲击不停。他们不是不心动于人间的温情,不是不醉心于奢华的主题,不是不揪心于崩溃的福祉,甚至他们的爱比世人更强烈更醇美,但他们会在匍匐于母亲脚下的时候想到原始的亲子遗传血统,在与恋人相拥的时候想到空空的色相,在与友人的默契唱和中想到一切都源于某种光明或不光明的需要,于是他们不惮于拆幸福的牌,剥爱情的皮,抽亲情的筋,啖友情的骨,最后在所谓的神圣与伟大的缝隙里呐喊出两个字“荒诞”!
问题是,说人生荒诞的人,往往生活得一点也不荒诞;说人生虚无的人,往往也生活得并不虚无。因为,我们的心灵须臾离不开对人生主题、哪怕是最荒谬的人生主题的需求。崇高的意识形态,脉脉的人间温情,神圣的宗教体验,都能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给予我们登天的感觉,只是在我们沉醉的时候,别忘了脚下的大地其实是危岩!
你当“怀疑一切”!
人生行色匆匆,从远古的洪荒来,到不可预知的未来去,原本无所谓主题不主题,只是对同一个问题,说的人多了,也便有了主题。那主题是双重的,于过去和未来是生成我们并最终毁灭我们的无所不在的大道,于现在的人生则是向主题而生,为主题而死,甚至要在幸福与痛苦中傲视一切人为的主题,怀疑一切辉煌的主题,以使现有的主题能够在狂风旋起的时候,在暴雨来临的时候,依然是我们放心的家,以及家的屋顶,家的围墙,家的灯光,还有家里的那张暖暖的床……
没有主题的人生,万岁!
江枫于野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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