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人的城市里生活久了,不知不觉长成他乡的模样。
六岁那年从锡林浩特的马背上被奶奶抱下来,随着水般晶莹的母亲来到江南的一叶荷瓣上,听那乌蓬船摇着外婆的歌谣,软软的吴音里飘着莲子的清香。整个童年里在荷叶里采撷着岁月。
日子久了,我的身上已经闻不到青草的气息,也说着一口娇软的吴音,样子极尽水乡,脸上的线条又柔又轻。迈着那步子生了几朵莲花似的款款。
到了十四岁的时候,父亲带着一身的马奶酒唤醒了幼年残存的记忆。于是夜夜向往起来,在我那初生的塞外,黄沙呼啸,苍鹰盘旋,四周都是天,骏马从草隙里掠过。
哭着要回故乡,要在鞭子的飞扬里看羊群象白云变幻,要对着明净的湖泊里梳理我如缎的青丝,要在奶奶掉了牙的唇缝里听金戈铁马的昨天,要在毡房里谱写自由自在的青春。
就这样,我带着九曲回肠的小桥,带着涓细秀美的流水,带着四季飘香的人家,回到了生我的地方。
可是这是我故乡吗?低矮的坡连着低矮的坡,坡与坡间露出天空低低的脸,蓬头垢面,没有鲜亮的眸子流着彩溢着光。初冬的风把山收拾得干干净净,看不到一丝遗留的生物。远处贴着天的脸的是皑皑的雪。风,拼命地来吻我脸颊上的江南,在它的巧取豪夺后,我的皮肤咧开苦笑的表情,又疼又惜。
奶奶使劲摸我那滑溜的手,仿佛摸着一件世间的宝物,颤颤地用了能那割裂呼吸的语调叹着江南的水,叹着江南的岁月。好象我是一滴透明的水珠,散发着清澈,散发着光洁。这一刻,我的泪流得象吴音里拧出来的软软的水。
等到我学会在达那慕上赛马,在无垠的旷野里看天为被,地为枕,在青稞酒里歌颂着高飞的鹰。我又离开了。
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和颠沛流离晨昏相依。有的时候象向日葵金黄,有的时候象牧羊鞭悠长。看别人的城市有男男女女分分合合,流着我不知道什么滋味的陌生的泪。看有的人可怜地蜷缩在寂寞的角落,看有的人飞扬着笑容在流转的楼台。我麻木,我清醒。想要呼吸从他们嘴里呼吸过的空气,又拒绝从他们嘴里曾经用过的语言。
可是我无能为力抗拒,我在别人的城市里长成了别人的模样,偷偷流灰色的泪,偷偷用脂粉补住昨天的痕迹,偷偷地用语言粉饰那颗有江南的水有塞外的草的心。直到镜子里,直到街上都是象我这样的女郎,我才知道,江南很远,塞外很远。
我要告别,告别什么呢?是一段脱茧的痛苦,还是一场新生的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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