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她说要走,我立刻觉得了痛楚。
天是冷的。对面的楼群中,有一支烟囱,到了黄昏便吐出像云块一样的水蒸汽来。这些云,走不远就消散了,有时却会飘到我的窗前来。
我拉开窗,北风开始用它的小舌头舔我的脸。
仍然觉得自己正穿着无袖衬衫坐在书桌前,接一个电话,或者把烟搁在一边,跟另一个说:我,喜欢你。
南风把窗帘吹得鼓胀起来。
我们这样说着,彼此并不错愕。
那孩子总是在玄关处低着头换鞋。她抬起脸,我便看到上天无尘的花朵。
十年前的一张电影海报。
海报上的她也被锁在一间屋子里。但她写字,墨水一点点地染在纸上。她写夜里的月光,潜在月光里的静静的杀机。
最安静时,竟如疯妇。
我知道那是个节日。我把手放在胸口供认:有了你们,我才有了一种现实的幸福。
或者,她说,灰心了。
我下去时,也会常常地灰心,坐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偶尔我又跑上来,见了人就说亲爱。说爱时是顶顶真心的。譬如她真的走了,我便会难过很久。有时候我也会记起年龄的差异,或是天南地北,似乎不应该那么契阔,但,好象又不算什么了。
那孩子抬起一张心形脸,对我微微地笑。
玄关的灯暗下去。于黑暗来袭时瞥见了幸福。
不会面,我也知道那些都是清秀。
不喜欢太落实的,太繁芜的,太纠缠的,仿佛走到河边,往水中看了看,见到岸上那些树们的倒影,便欢喜了。
一个她的未识绮罗香,似一根柔丝一点点缠紧了我的魂魄。
一个她的未知之蛊,越陌穿丛缤纷而来,与我无言相拥入颈后藏耳鬓,令人虽避犹往,那不是蛊又是什么?
一个她的第四杯,似自遥远的年代递过来,那孩子的声音在说:饮罢饮罢。
我猛然忆起,我的热血在十年前就已流空了。
果然半折游园堪惊梦。
有人在缓缓地写一部史记。我喜欢那个写史记的人,她在花园最深处的亭子里独坐着。我可以想见黄昏时她漆黑的眉色。像童年时,坐在身边的小同学放下了头发,第一次惊觉她的美。
偶尔挂电话过来,我又说“不行”。或者,一些不着边际的遁词,含意模糊。譬如此刻在北地,有人爱过了,像是心中起了一场风暴。南方的我,整个生活如罹恶疾。世界不动声色。又有人来敲我的房门,看着墙上的画说:“像是很差的手笔呢。”
我笑着跑开。进了园子,抱住一个她便开始呜咽。她的手势总是很温存,很容易地平复了我那可笑的伤痛。而黄昏又来了,楼群中的黑烟囱,又开始吐出云块。从我的窗口望过去,天空不过巴掌大,像一只青釉小碗,略略有些倾斜,云们便流散了。偶尔我真的跑下楼去,天又成了一只瓮,扣住了小小的我。可我的眉心已经有皱纹了,我的热血在十年前就已流空了。
真的可以上语音了。一个她在里面唱“枉凝眉”。她不知道我成日锁在一间屋子里。她不知道,她是我唯一愿意听到的,外界的声音。
有时候说起高更,我喜欢的画家像只咖喱鸡,一个她便换了辣味的咖啡来喝。或者林风眠。我的光标轻轻地划过她临摹的西洋画,那喜爱静静地自心底泛起,我察觉不到。
那孩子总是在玄关处换鞋。你抬起脸来,我便看到上天无尘的花朵了。
如果她真的不来了。如果她真的不跟我言语了。如果她真的消失了。
园子里也有风吗,可我总听不到树和树之间的对白。有些树靠得近些,有些树离得远些。远远的,又望见一个她了。她是那么的清秀。
风还是吹过来吹过去。这个冬天,在我的窗前,许多云朵消失,不着痕迹。
(你是我的幸福吗,为何幸福让人如此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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