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唐寅子畏文集序 世人皆谓子畏少有雋才而豪宕不羁，夫观其才多传于诗曲书画，视其迹多传于稗官野乘，故有谓风流擅名，沦落畸人矣。然此表概之论，殊有不取。 初子畏与祝允明、徐祯卿、文徵明相友善，所达诗文，已见藻思奇气，然行迹放旷，人未之奇。乃至祝公规之，闭户经年，终举宏治戊午乡试第一，世所奇矣。未几，江阴徐案事露，连子畏诏狱，论发浙藩为吏，而耻不就，归而益自放废矣。余谓此亦恐其表矣。其时子畏负才名，虽放迹于外，而隐颜冉之行于内，且持夔龙之业，自视取功利如反掌耳，不意遭青蝇之口，有蒙其辱，不能不为之愤悒而伤也，然又岂会自毁白璧耶？不然，又何言“荆吴之士，独当一队，为国家出死命，使功劳可以纪录”之慕耶？至此，退而思“竊窥古人，墨翟拘囚，乃有薄丧；孙子失足，爰著兵法；马迁腐戮，史记百篇；贾生流放，文词卓落。”乃有“不自揆测，愿丽其后，以合孔氏不以人废言之志。”是所谓放废其表也。而后，宸濠慕子畏名，欲厚礼之，子畏察其有异志，乃佯狂使酒，露其丑秽，使宸濠不能堪，曰：“唐生妄庸人耳。”终放归，得免于难矣。厥后坎坷沦落，是亦有不得已耳。使宸濠之嚣，岂容轻易而蒙蔽耶？不然，祸且迅矣。或曰：子畏当宸濠物色时，名已败矣，身已废矣。余谓即如名败身废，而挺然骨气能自点者又几人哉？是亦所谓此岂风流跌宕之士，所能窥其际乎？其殆几于智者歟？若子畏趋炎附利，则必可行青云之步，展雋质之才，而不使废然沦落，亦恐后世之弃，足为千古之恨也。虽以名败身废而守节不失，此亦李公垂之亚也，亦可谓“临大节而不可夺”者哉。若夫无大智者岂可为也。然晚年颓然自放，所涉率多浮薄伤雅，而谓后人知我不在此，恐此自误，亦落畸人之口实云。 究子畏其学，大凡务穷研造化，诗文、书画、乐律所涉无不精也，传世不少，俱可证见。尝闻云：其诗初喜穠麗，既又放白氏，务达情性，而语终璀璨，佳者多与古合。余视之八九乃题于画卷，凡此可称矣。及如其画，风雅并奇，意多近高古，故有谓直追唐宋名匠也。而乐律亦有求扬马元虚邵氏音声之理而赞订之云。 嗟乎！子畏有过人之杰，人不歆而更毁，有旷世之才，世不用而更摈，以至落魄颠放，为卢柟、徐渭、陈昂之左，此一惜也；晚年自颓，有涉浮薄，偏识本末，为后世野乘谈据，而不复罗隐、皮日休、陆龟蒙之后，此一惜也；奇文佳赋，多达古意，上及汉魏，中规六朝，下合唐宋，凡著乐府、赋、书、序、记、铭、志、碣、表、祭、辞、疏、启、论、制义诸体无出其右，而世多不传，宁以文名，而不传其文也哉？此一惜也。噫！是故欲明者不可不明矣，欲传者不可不传也。辛巳十一月庚子锦里音竹庵主疏影谨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