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必要追溯我与骗子的相识。
提起那段岁月,我禁不住要沏盏酽茶,掇个小板凳徐徐坐下,然后向上推推老花镜,再用根针轻轻挑挑花白的头发,停下手里的活计,恍惚道:“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是的,网上的岁月,隔年看来,真是有那样遥远的距离,便仿佛是前世的事。虽然人未老发未白,心却已满是沧桑。
2000年秋,初到天涯不久,便于千万人中发现了骗子的大名。虽然那时的我天真无邪,并不畏惧权贵仰慕名流什么的,但这样大的一个诗人横空出世矗立到面前时,我情不自禁地就全面崇拜了。其崇拜程度之深在天涯比兴留下了可供翻贴的文字记载,这便是《学善良的骗子变坏了作吹牛诗一首》——
质弱何须对剑愁,休将激勇学沉舟。二桃自可杀三士,六国犹能说五侯。烧魏周瑜频用计,灭吴勾践久图谋。前身我若为吕后,岂许江山长姓刘。
此后的一年中又意犹未尽叠韵作了三首——
深闺耻作女儿愁,寄迹天涯自泛舟。大道分明轻将相,玄微洞烛傲王侯。杨修愧我多机变,诸葛怜他少智谋。若使依依能问鼎,史书断不写曹刘。
揽却河山万古愁,片帆斜挂放扁舟。闲于乡野作仙客,懒向人间问帝侯。一字书成纸夸贵,千杯倾尽醉难谋。今横刀马天涯路,敢把种桃呼老刘。
蟾宫桂冷漫凝愁,耿耿星河寂寂舟。仙藉本来无俗念,浮尘何必拜公侯。非吾知已休交语,似尔庸才不足谋。自是人间多薄幸,天台遗恨阮和刘。
虽然于写骗子的文章里大段贴自己的诗而不是骗子的诗似是有些不大适宜,但我于他的深沉景仰,不如此不能够昭然若揭。
然而颇为遗憾的是在我尚未来得及向我的偶像表达敬慕时,骗子竟因负气突然以一个英雄的形象离开了天涯。这是我在上网后遇到的第一次人事凋零,我那一时泫然欲泣兔死狐悲的心境骗子亦是无从知晓。
他许是连我是谁都没有记住。
这一别竟是一年。
一年后,我方得了个机会告诉他他曾是我的偶像。
许是一年后的我于网上已薄有诗名,于是因一个偶然的机缘得以来到被酒寻诗隐秀庐聊天室,并在那里惊异地发现骗子的存在,并即时吸取教训在简单问好未及寒暄便迫不及待地悄悄话他,告诉他这个迟到了一年的敬慕时,他的惊慌是那样的明显,他说——
“我的填鸭!”
骗子在秀庐的名字极其有趣,全称是:“!善良的骗子变坏了”。
半角的惊叹号是加在名字前面。这便极象是一个口吃的人,憋到面红耳赤,急上又急,到末了,将那叹号狠狠地在地上一跺脚,冲口喊出:“善良的骗子变坏了——”
其撕心裂肺的惋惜,令人唏嘘不已。
他说加个叹号在前面是为了名字可以排在人名列表的最上面。
那么我学他,作“!孟依依”,却是排到了最末,因为不知那是一定要用半角的叹号。自己看着这叹号的作用却也全然不同于骗子的,倒象是一向婉约的我叫嚣着作了首豪放诗,于是作罢,再未学过他。
我那样仰慕他,并因时间间隔太久表达太晚而显得更加急迫。
我向菊菊介绍他。凡是坦然喜欢的人,我都会迫不及待地介绍给菊菊,以便我们可以共享。
想不到骗子取悦菊菊的心情比之我当初取悦他的心情还要来得急迫,他作《初遇菊斋主人》的七律、《二遇菊斋主人》的五律。比照他竟从未《遇》过我,我觉出一些不平来。于是再见骗子时,我说,菊菊在菊斋呢,要不要我叫她过来你《三遇》一下?
骗子果然作《三遇》,只因感情不能持久,不独由七律而五律而减至这一次的七绝,连标题也免去了菊斋主人四字。且由此之后,再未能《遇》下去。
不过秀庐已有闲言了,说:“若是骗子每遇一次菊斋主人便要用一首诗来表达,这之间的关系便有些微妙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我这听者的心是:骗子于人事往来上,似是个不存心机的人,这才不知避忌。
那一回同骗子讲“十”这个字,他说十字在唐时有作平声的,举证“南朝四百八十寺”。我驳为拗救。就这样一路说下去,又说到古今韵上。而这时我断线了。
依例,断线若近晚餐时间,我便不大会重上了的。
那晚再去秀庐,忽然想看看断线后骗子对着我的空名字又说了些什么没有,就下载了聊天记录来读——
!善良的骗子变坏了与孟依依说:……(此处为骗子关于今韵的宏论,因记不祥实从略,下同)
!善良的骗子变坏了与孟依依说:……
!善良的骗子变坏了与孟依依说:……
!善良的骗子变坏了与孟依依说:……
……(此处为别人的闲聊,从略,下同)
……
!善良的骗子变坏了与孟依依说:你在么
……
……
!善良的骗子变坏了与孟依依说:我去龙汇玩了
……
……
……
!善良的骗子变坏了与孟依依说:又回来了
……
!善良的骗子变坏了与孟依依说:你在么
最后一次见骗子(以今天为止),是在元旦过后的第一天,我在菊斋清谈的语音里听菊菊唱越剧。
骗子进来。
我礼貌地邀请骗子唱京剧,并一无所知地表达了自己对京剧的喜爱。
骗子淡淡地说他喜欢须生,并问我喜欢哪一派。
现在你们明白我为什么要说我是“一无所知地表达了自己对京剧的喜爱”了罢,我是后悔我对骗子的一无所知呀。
于是不得不坦白了我的无知,退而表示为“偶然爱听一些”。
想不到一室之中的四人,竟有两个戏迷。不,加菊菊这个越剧迷我这个假戏迷,全是戏迷。
相忘见骗子如见知音,二人大谈京剧。一时兴致所至,相忘放起唱片来。
再一时兴致所至,骗子清唱起来。
再一时,骗子也放起唱片来,并热情地介绍说这是京剧之祖的一段唱,说这是他最得意的一张CD。
许是见我与菊菊久不讲话,骗子关了CD,歉然道:“我猜你一定不爱听,我关了。”
我说:“没。”
我说:“我边听边看着言情小说。”
骗子哈哈道:“风马牛不相及呀。”
我说:“可是很舒适。”
是的,深夜时分在网上遇到骗子是一件很舒适的事情。
虽然诚如绿腰所言,他“怪才纵横”,我仰之弥高,但他所有的才学都不过是用来与人沟通而非炫耀,于是同他在一起的闲聊大多是舒适的,除非你想在他面前故作高深。
我以为优秀的人如同一本书,有人雅致有人厚重。
我习惯为好书包上书皮儿,一些随时需要翻阅的工具书尤其如此。
骗子便厚重得如同一本百科全书。
只是因为他看上去极为舒适,我便忽然间起了个念头,想用作长毛绒玩具的那种面料(姑且称之为面料,曾见有卖这个的,在卖布的拒台跟别的面料放在一处)包他,然后细细缝好,将他作成个长毛绒骗子。
作好之后我想我会考虑亲亲他——如果他不拒绝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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