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狂
——代阮籍作
江 枫
正始年间的阴风吹过来,一颗又一颗的人头落下去。
冥色中,一个幽灵,一个嗜血的幽灵,在天空中飞来飞去。
旷野中,孤鸿哀号,翔鸟鸣唳。
据说,士人的血,是甘露,是玉液,是琼浆。品咂他们的血,如品咂千年的香草与缤纷的落英。
于是,总有一些目标被盯梢,被捕获,被吸干了血。
殷红的血液,一滴一滴地,流进了幽灵的腹。幽灵阴惨地一笑,随口吐出一枚红日。
最不该暴露的是胸中的锦绣,但一袭薄薄的长衫,怎掩得住文采风流?
死的尽管死了,活的苟且活着。一个叫孟子的古人,不知何时,在我的血管里培植了一种毒素。从此,那个旷古的难题,便燃烧成一堆烈火,日日夜夜烘烤着我的生命:生与义,难道真的不可兼得?
但我不想慷慨赴死,世间没有任何一种死,能重于泰山;我不想用自己的骨骼,支撑义的殿阙。我只想活着,但我又不想跪在地上摇曳降幡,那会比死还可怜。
又一道红光迸射天外,多少朋辈顿成新鬼。我从血泊中慌忙爬起,战战兢兢地逃往山林。一骑得得的马蹄,踏破空山的寂寞;一声悠扬的长啸,惊起栖止的山鸟。但我耐不住这空空荡荡的清寂,我无法承受这生命的自在之轻。济世的美梦虽已破碎,但我不想让晨钟暮鼓和缭绕的香烟,蹉跎这生命的庄严与华美。挥挥手与大人先生揖别吧,此刻,山头上的晚霞,红得如朋辈们的血,血光的周围,盘旋着成群的昏鸦。
人生常常会遇到无路可走的时候,就像我的牛车突然会停下来一样,前面已是万丈深渊。除了返回,我别无选择。仰望苍天,我号啕大哭。我的泪水,注满了深深的广武涧,与过往的英雄泪汇合成一川汨汨流淌的悲哀。
回到尘世时,我的泪痕未干。
刀丛闯不得,庙堂居不得,山林去不得,无可奈何中,我只好逃往酒肆。
酒肆是一个最安全的天地,酒坛是一方最静谧的乾坤,且将我以后的岁月都浸泡在酒中吧。
干!一仰成秋,再仰冬已深了。
青眼,白眼,其实都不如醉眼。就让我长睡勿醒吧。再多的醒,无非是灰色的无奈,无非是红色的恐怖,无非是高一声低一声的嗟叹。
自从学会了长啸,我就忘却了人言。我的啸声如鸾凤长鸣,响遏行云流水,在山野林谷间盘旋回荡。但是,当我的啸声越来越臻于完美时,我身上的发音器官也就越来越不属于人类了,而是属于不再有任何威胁性的鸟类。别人为我的长啸喝彩,我却为我的长啸哭泣!
干!一仰春到,再仰春已归去。
逃,已成为我生命中的一种格调。抱了酒,携了琴,登了舟子,我逃往那一去不回的逝川。但一路追杀而来的,还是那正始年间的阴风。我不想再追问人生,人生原本是不需要追问的。但我仍不免被一路追杀。逃,是逃不掉了,且将这一坛烈酒,做我生命的护身符吧。
干!一仰即醉,再仰即睡。
我的鼾声若雷。
不要吵醒我,就让我的鼾声飘到宫闱吧,此刻,只有我的鼾声能护佑我的平安。
酒已经找不见我的唇了,我沉重的肉身,醉如死尸,而那嗜血的幽灵,是从不碰及死物的。
醉眼朦胧中,我依稀看到,那个幽灵,那个嗜血的幽灵,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我的身上一掠而过……
正始年间的阴风吹着。
而我醉着。
2001年5月28日于野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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