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片段 (007号)[散文]
江枫
所谓理性,是一种冰冷的思维。
生活本如古井静水,被世人的欲念炒到了一定温度的时候,云蒸霞蔚的旖旎之态,感动着苍生,使之落泪,使之欢颜,使之原本浸泡于止水中的身躯随意识的躁动而在痉挛中产生恍惚的错觉,或幸福的战栗,或痛苦地抽搐。
而这云蒸霞蔚本身,并不是原本的生活,而是对生活的错觉。世人又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错觉之中的,在错觉中生,又在错觉中死。
哲人的使命,就是给这种沸腾的错觉降温,甚至颠覆错觉,也就是把被颠覆的生命本真再颠覆过来。而理性就是颠覆错觉的工具。又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炙手可热的发着高烧的生命肌体。而被剖开时的冰凉的快感,就是对哲学的享受,也是哲人的福祉。
人类,一直都在寻找活下去的理由,而哲学的任务是要宣布这些理由的荒谬。在这个意义上,哲学是不可爱的;当哲学可爱时,不是变成了认为世界不可爱的哲人的理性的同谋,就是沦为了认为世界是可爱的世人的错觉的死党。
粉碎世人的错觉,包括粉碎以理性的名义建立起来的伪真理,是哲学唯一的使命。或者说,哲学的唯一任务,就是证伪,而不是构建。它将自远古以来直至今天人们所寻找到的所有的生存下去的理由都经过证明宣判为谬种,从而逼迫着人寻找更新的更能迷惑自己的生存下去的理由,以应付来自于外界及人类自身企图剿灭人类的一切正在实施或将要实施的预谋。哲学的冷酷就在于此,它通过逼迫人类放弃一切不合事宜的错觉并同时建立新的错觉而提升人类。人类本身像一块永远不可能剖开的璞玉,哲学只是那一把永无休止雕凿下去的利刃。
于是,没有了哲学的部落和民族,是被错觉重重缠绕的人群,他们虽然可以免于被哲学的利刃时时雕琢的痛苦,但却必然地逃脱不了被错觉窒息的厄运。
宗教的教义,世俗的理念,冠冕堂皇的教条,像缺乏营养的一锅稀粥,虽然能将一个混沌的生命喂饱,但在生命受到重创的时候就暴露了它们原本的营养缺失,这就是为什么快乐的人最容易流于轻佻而痛苦的人最容易陷入怀疑的原因。痛苦使人多年来辛辛苦苦汲取或被灌输进头脑中的生存的理由顿时流产了,使原本喝下去觉得已经饱腹的那锅稀粥顷刻之间沦为不足以养育高贵灵魂的糟糠,怀疑曾经相信的一切就成了生命自我挽救的本能的反映。而哲人只有在这种痛苦中才能完成通过怀疑以进而颠覆错觉的使命。这个时候,哲人必然是理性的,而理性的哲人这时又无往不在痛苦之中,甚至其苦欲痛,用以颠覆错觉的理性的力量越大。这就是为什么一流的哲人都是疯子或近乎于疯子的原因,因为痛苦引起的原来维持生存的错觉的失效使他们空虚至极,寻找新的营养品填充空腹以及寻找高级药品弥合伤口以维持生存的欲望把以往错觉一样的稀粥连锅倒掉,他们的颠覆行为使没有陷入其同样困境的世人难以理解——那些人只靠稀粥糊口即可——并把哲人目为疯子或者半疯子。
我们都是喝粥长大的,只是长大后生命的遭际使那点可怜的营养不足以弥合创伤,不足以维持生命运转所需要的能量。
原来,痛苦的本质是饥恶。浅度的痛苦是营养不良,中度的痛苦是食不果腹,深度的痛苦是饥不择食,极度的痛苦是无食可择。
哲人,这荒野中踽踽独行的饿狼,灼灼的目光,狡黠而绝望地闪烁着,闪烁着……
身后,是一群吃草的羊。
2001年3月29日江枫于野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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