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送族弟赴任桂林的词中,拿本族姓氏调侃:“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察辛字,一笑君听说,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 世间应有,苦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比着儿曹,累累却有,金印光垂组。付君此事,从今直上,休忆对床风雨,但赢得,靴纹绉面,记余戏语。”
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堂堂正正,是坚韧不拨的男儿风范,都知道他句句出自肺腑,即是家常话,也是平生的写照。
辛弃疾此时退居瓢泉,大约已四十余岁,回首时,是“壮岁旌旗拥万夫”,金戈铁马与励精从政的时代。二十岁时,他起义兵两千,自发抗击金主完颜亮的南侵。不久率部归耿京,为军中掌书记。二十一岁时,耿京被叛将张安国所杀,他率五十余骑,万里奔袭,于五万金军中,生擒张而还。此后游宦湖南湖北江西浙东等地,管理当地军政,政绩卓著,湖南建飞虎军,军成雄镇一方。《美芹十论》、《九议》力陈复国方略,却被无心言战的执政者弃置不论,纵使才干惊人,胸中有数万甲兵,也只能公余携酒登高楼,忽然酒醒,眺望神州,郁闷大呼一声:“可怜报国无门,空白一分头。”
南宋朝廷苟延残喘,一派“更能消几番风雨”的惨淡光景,被迫归隐江西家中的辛弃疾,表面上过着闲适的生活,内心无时不怀家国之忧,盼望着为光复故土效力。同时又报国无门,琴音难诉,忧愤和救国的热情交织在一起,这段时期,他的作品中,充满了不安与矛盾情绪,即使在描写田园之乐,也会时时流露出不能忘情之意。士大夫失意时常会寄情山水,以出世姿态自慰,稼轩词作中,很少看到这种情绪。他是个不肯自我麻醉以逃避的人。东蓠种菊,待学渊明,偏又酒兴诗情不相似,终究落得个“白发宁有种,一一醒时载。”
淳熙十五年冬,另一个同样满腔热诚与郁勃之气的人来访,他是陈亮,平生豪迈任侠,喜谈兵事,二人相与盘桓十日,这场著名的“鹅湖之会”,使他们成为志同道合的知已。分手后,二人以词作相酬和,在这一组同韵《贺新郎》中,辛弃疾写道: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年、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这一个斩钉截铁,却叫人看得荡气回肠,心中眼底,旷荡苍莽。他在月下看至友狂歌起舞,说道“男儿到死心如铁”,却以一“怜”字来表达观感,当读到此时,仿佛隔着历史风烟,远望他转身刚毅的背影,尽是苍凉。这一年,他四十九岁,是削职在家闲居的第六个年头。
若世事如斯艰难,世人皆作晒笑,到底又能怎样,又该怎样?翻开史书,我知道很多人选择了坚持――直到“有死而已”。想到这里,心中有些刺痛,还有些茫然。曾见有人拟武候祠楹联:“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如?” 可能,所作所为的执着壮烈,常常只是出于时势定夺、情理取舍,但求问心,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
所以就铁了心,就不肯绝望。我想,大概是这样的,但愿能够是这样的。
开禧三年,68岁的辛弃疾在瓢泉家中病逝。此前,从鹅湖之会那年起,又曾两度被起用,两度被弹罢职。此后,南宋小朝廷又画檐蛛网地支撑了七十余年,灭亡于蒙古铁蹄之下。
读稼轩词,大开大阖,英迈之气,令人千载之下,仍不敢逼视。何等身份人,作何等样语,其实有一定道理的。柳永终身布衣,来往酒肆歌楼,词作多柔婉俚俗;欧阳修、晏殊,即使作艳词,仍是雍容。而辛弃疾,他的词作,当然应该如此。就算好弄典故、好议论,好“掉书袋”又有什么关系?文以气胜,风骨与修辞上的些微暇纰,正宛如为人处世的大节与小节。
如果硬要把词分婉约、豪放两派,婉约起来,更好下笔,一般的情愁离恨,伤春悲秋,都可以尽情就自身体验来写,豪放反而难。粗略数一下,有宋一代,词作真正能有豪放风格的,不过东坡、稼轩、同父数人而已,方回、于湖各算得半个。没有真正雄浑的胸襟和个人才干、经历作底,很容易变成了吹牛比洒酒疯泼狗血,或者如刘过、刘克庄诸人,漫篇看上去豪气干云,仔细看时,大抵是意淫―――偶尔意淫一下,只要不太过,当然也没什么了不起,否则万一有某种郁积之气,可怎么消呢?
少年时读词喜欢苏、辛、黄,动心向往的同时,未尝不有些轻狂气盛的念头在内。现在,读还是读,平心静气了许多,我与我,周旋久,连对黄庭坚的那种倔拗,都只能叹而望之了。
然而怅惘之余,见这英烈男子,一身文才武略空掷,在落日楼头之上,拍遍栏杆,低吟道“休说鲈鱼堪鱠。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时,真是想穿过时空,作他身后,那无名的红巾翠袖。
到底又变成了种小女子含“古典”情结的意淫。
并借以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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