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旗>>支持个人>>这么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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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  发表于2003-05-04 14:18:45.0


 

就是这样。三年前,出差到合肥,以为能看到很多柳树,实际上,并没有。多柳的传说,是从一个叫姜夔的人那里知道的。他说:“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又说:“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 我知道,这个地方,他曾居住过,恋爱过。有段时间,非常迷恋白石词,想象中,合肥应该是个比较荒僻的地方,人很少,街上女子走过,步态悠然,神色清冷。 这自然是一厢情愿的胡思乱想,合肥是个很普通的城市,热闹又拥挤,土气,建筑无特色。 那时候,在合肥我没有朋友。直到年前,认识了一位合肥女子,她说,喜欢一座城,是因为城里有着属于自己的回忆,有过去和现在,有自己爱的人。她说,你再来的时候,我带你去看赤阑桥。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 两处沉吟各自知。” 这首《鹧鸪天·元夕有所梦》作于1197年元夕之夜,当时姜夔已三十多岁,距初识他的恋人有了十余年光景,这些年沉沉吟吟,念念不忘,一直到老。翻开白石词,能确知为这段情感而写的有十余阙,而姜词现存也只八十余阙。 每一首都深情、寒冷。对,就是“寒冷”这个词。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深情虽在,不作一句绮艳语、激烈语,一例的用冷色调,象寒潭中倒映的青绿山水。他只管一句一句,清清楚楚,淡淡定定地说。 但无片刻能忘。对他的这段恋爱史,一直非常好奇。看夏承焘先生的考证:姜夔二十余岁时,客居合肥,在勾阑中认识了一对善弹筝琶的姐妹,相处甚欢,具体是与姐姐还是妹妹恋爱,不太清楚,也许与两人都有?后来为谋生计,不得不离开合肥,布衣周游于淮扬一带。期间虽时有来往,但终难厮守,十多年后,他大约三十五岁时,姐妹二人亦离开合肥。从此天各一方,音讯全无,他则终身足迹未再涉合肥。 姜夔是官宦子弟,早早娶妻,想来不好名正言顺地娶勾栏中女子。 父卒以后,家道中落,不知为何,应试总是不第,生活亦困苦。诗词音乐上的才华,年少时便为他赢得名气,也遇上不少惜才的人,比如把侄女嫁给他的千岩老人萧德藻,比如有钱有名望的诗人范成大,他与他们交游,其实也倚仗他们接济度日。这身份,半算江湖游士,半算豪门清客,以时人的眼光看,到底算不得什么有光彩。 纵然没有门第之见,从经济上说,要娶合肥的情人,估计很难。而且他又已有妻,妻家对他是有知遇之恩提携之义的,就算把情人娶进门,肯定是委屈她做小。生计艰辛,自己常年在外奔波,他若真心爱她,怎么肯让她跟着吃这种苦?不知道女方怎么考虑,从实际的角度说,不嫁他,比嫁他要轻松。燕好之际,两人想必会商量到终身之事,最终却选择了两地相思,各自沉吟。 这种情况持续了十多年,直到女子离开合肥远走。此时女方至少也该有三十余岁,青楼中人的结局,不外乎从良,落脚到某个男人家中,否则两个人不会从此再也未曾相见。 她等了他这么多年,只到人老珠黄,才给自己找了个收梢,而他呢,耗了这么多年,竟无力娶自己爱的女人,甚至不能给她什么实质的好处,对于一个男人的自尊,如果说不是种强烈刺激――我不相信。他为她写的情词中,除了相思,一句怨怅话也没有,表面上是她离他而去,其实,可能他才是怀着内疚的一方。 才华为世公认,却以布衣潦倒终生的人,还有个柳永。但柳生活在盛世,性情中自有种世俗化的落拓不羁,也没象白石这般寄人蓠下地过活。 很残忍地用了“寄人蓠下”这个词,却的确是事实。“少小知名翰墨场,十年心事只凄凉。旧时曾作梅花赋,研墨于今亦自香。” 又自承:“少日奔走,凡世之所谓名公巨儒,皆尝受其知矣。”字里行间颇有些自诩,且蓄着不甘。词赋之类毕竟为末技,挤身于庙堂才是文人的向往,也是堂堂正正的出路。白石为此努力过,上书论雅乐,进《大乐议》、《琴瑟考古图》,不了了知,最后好不容易以一篇《宋圣铙歌十二章》获得朝廷的"免解"恩旨,直赴礼部参加会试,又未被录用。 同时代人称他“襟怀洒落,如晋宋间人”。张羽的《白石道人传》中描写道:“体貌清莹,望之若神仙中人,虽内无儋石储,而每饭必食数人。性孤僻,尝遇溪山清绝处,纵情深诣,人莫知其所入,或夜深星月满垂,朗吟独步,每寒涛朔吹,凛凛迫人,夷犹自若也。” 每饭必食数人,可见性格温厚大度。后面的话不太好解释:没有证据可认为白石内功深厚,如后世小说家笔下的武学高手,数九寒冬尤着单衣,当时名士又不再流行服食五石散之类的东西――流行他也吃不起,怎么会这样不怕冷? 而且遇到溪山清绝处,孤身深诣的那种狂热,不仅仅是文人传统中对山水的好感,倒象是要逃离什么。 前些天看叶嘉莹先生论正中的《鹊踏枝》二首,说到词人以外表的风露体肤之寒,写内心的凄寒孤寂,很有触动。能够置风露苦寒于无物,要么内心有太多郁热难消,要么就是心中之孤寒,较体肤之感触更冷上数倍。而郁热与孤寒,本来就互为因果,可以互相转换的。 为什么如此,设身处地想一想,也就很容易理解。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论:“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盖二公皆极热中,故气味吻合。辛宽姜窄,宽故容藏,窄故斗硬。”他这段话说得知已。 《人间词话》中说:“苏辛,词中之狂。白石犹不失为狷。若梦窗、梅溪、玉固、草窗、西麓辈,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 。”孔老夫子如是言。以性情看,苏辛与白石,都与中庸之道无关,平生行事,苏辛都有种“在所必为”的气概,这与他们的个人阅历和身份有莫大关系。而白石,一介布衣,潦倒终身,虽才华卓绝,心性孤高,为时代环境与自身气质所限,想积极进取,也找不到个借力点。《人间词话》对白石词评价不算太高,但这个“狷”字,给得非常体贴。 王国维嫌姜的词“隔”,于艺术技巧之外,也许还跟性情有关,静安先生是热情外泄的人,推崇后主以血书就的词句,偏好赤子之心。白石却理性,而且过于压抑,作词时敲敲打打,捧出来的东西,自行先就旁观玩味了许久,情感收收放放,吞吞吐吐,渐渐有似镜里看花。 他在《白石道人诗说》中,提倡写诗贵在含蓄得体,要有气象、体面、血脉、韵度,不可失于“欲、狂、露、轻”,自然高妙即出于天资,极为难遇,则以精修、涵养补之。而乐论中,又推崇“中正则雅”,总体大概是以“中”以“和”为汲汲所求。 可惜的是,仅从词上来看,字面上做到了,内里可见破绽,“隔”也“隔”在这里,这不能怪他。人一生下来,就被局限住,谁也逃不出的规律。词之风格,与作者个性有很大关系的,他毕竟没有落到愤世嫉俗与放任流俗中去,已高于平庸之辈许多。 永远不能轻松自然,也不能畅快淋漓,然而一刀一刀,一寸一寸地戳在心上,只有自己知道。让也曾悍然微笑的人,看着看着,心中的疼痛,渐渐逼得紧了。仍然不得不含笑。如同“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让清角自去吹寒,我只镇定着。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只要喜欢,没什么好计较的。在局限中坚守自己,能够做到这种“狷”,已经很了不起了。 喜欢白石词,并喜欢白石这个人,是因为看到了在所谓“清空骚雅”背后,一颗敏感而克制的心,他的疼痛和无奈。 下午,在电脑上敲下这些想法,一边看论坛上的小说,听梅艳芳与蔡琴的老歌,跟朋友在QQ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屋内非常明亮,阳光非常温暖,慢慢地,心中念念俱是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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