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好书,带给人的滋味,是无法言说,每一页翻过去,都有意犹未尽的不舍与喜悦。当合上书扉,会感激生命中竟有这样的相遇,不早不晚,降生于这本书出现的年代之后、人类文明消逝之前。
《沙郡年记》之于我,就是这样的一本好书。
“在十一月的玉米田里制造音乐的风是匆忙的。
雁群从低垂的云朵间出现,
随风上下移动,聚集又分开。
当雁群在远方天空变模糊时,
我听到最后的鸣叫,那是夏天的熄灯号。
现在,在浮木后面是温暖的,
因为风已随雁群远去,
而我也愿意随雁群远去--但愿我是那风。”
我在城乡之间长大,儿时的记忆里,充斥着无遮无挡的阳光,以及带着泥土腥气的风,屋后的山坡与门前的河湾,是我消磨时光的乐园。山坡上有各种野花野果,凭着直觉与小伙伴们间的相互传授,我尝过很多的野果,竟然从未中毒;河湾里的鱼虾、青蛙等一切活物,是我们的朋友,也是我们的猎物。这些记忆给我带来的直接影响是:长大后对一切人工的宏大杰作无动于衷,却会为一片荒弃工地上丛生的油绿杂草流连不已。所以当翻开《沙郡年记》第一页,看到上面那段题字时,立刻生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其实作者描绘的二十世纪初美国南部各州的自然风光,我从未见过,这辈子估计也无法见着了。那么,这种感觉只能来自于大自然对于个人潜移默化的作用。同在一个地球,同一个太阳之下,青草、雁群、风,是我们能够共同感受到的东西。大自然通过它们传达给人们的信息,无论如何,有着共通之处,这些,足已让我在翻阅这本书的时候,心神也“随雁群远去--但愿我是那风。”
虽是译文,《沙郡年记》文字的优美,仍然让人动容复动心。在我看来,它不仅源于作者的文学功底,更源于其对自然之美的敏锐感悟,从容述说中,诗意充盈。
想象着春天洪水淹没道路时,鲤鱼们的狂喜;看五月黄昏一只公鹬在林地上空旁若无人的独舞;听月夜的狼群嘶吼出只有群山才能知晓的秘密;当火红的悬钩子下,松鸡不耐烦地振翅,猎人与他的狗儿相视微笑......发生在野地里的种种故事,毫不逊色于舞台上最奇异杰出的演出,因为它们未经彩排,如此真实。
想象着,如果,能够在清晨,将面包与咖啡壶吊在猎枪上,领着狗儿,穿过露水沾满的草地,聆听鸟儿的合唱,在与一只晚归的鹿擦肩而过之后,爬上被朝霞染成淡紫色,长满山毛榉的山峦,沿途有无数活泼的生灵,变幻无穷的故事情节从容上演,这样的日子,即使孤独,又怎会感到乏味?
此书令我无限想往那个时代、那片土地。而事实是,我并不清楚:故事的场景、主角们是否依然存在?作者说:“人们总是毁了自己所爱的事物,所以,我们这些拓荒者毁了我们的野地。有人说,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尽管如此,我很高兴能够在野地度过年轻的日子。要是地图上看不见任何空白处,就算有四十大自由,又有什么用?”
作者生活的年代,正值二次世界大战前后,美国工业化进程步向成功,大规模开发利用自然资源的同时,工业文明对于自然生态的破坏亦加剧。而社会所做的生态环境保护工作,很多时候徒劳无功。由此,作者提出,必须打破单纯因经济价值而生发的自然保护观念,建立一种哲学意义上的,人与土地的伦理关系。
这种关系,由伦理与美学的角度出发,致力于保存生物群落的完整、稳定和美感,强调自然是打造文明的原料,也是文明的包容物与合作者。作者用诗意的叙述说明:人是自然的一份子,生命,包括人类在内,就象一粒粒原子的奥德赛之旅,在自然的怀抱里,周而复始飘流不息,支撑了自然界的平衡运行。
没有与自然平等、互融的理念,以征服与奴役的态度去对待自然,那么自然将永远是人类文明潜在的敌人。
此书作者李奥帕德,本人就是美国自然生态保育运动先驱,被誉为“自然环境保护之父”和“现代野生生物管理之父”,终生为自然保育运动身体力行。1935年,他购买了威斯康辛河岸边一个因过度开发而荒废的农场,带领全家每个周末都来到这里,以农场为实验室,一边研究生态保育工作,一边写作。这个地区的生态健康在他的精心照料下,渐渐得到恢复,如今,已成为生态保育的典范,接待着世界各地的参观者。
1943年,就在《沙郡年记》手稿完成后不到一个月,李奥帕德不幸在协助扑灭邻居农场大火时遇难。去世一年后,《沙郡年记》出版,受到无数读者的欢迎,后被美国纽约公共图书馆评为“本世纪自然写作领域十大好书之一”。
提起自然保育,在现在的中国,似乎是件迫切而又遥远的事。当被百年多的贫困落后逼红了眼的人们,开始挖掘一切资源不遗余力之时,自然生态的健康,不由不落入一个尴尬境地。李奥帕德笔下生机盎然的“野地”,人与自然母亲最后的血脉相通之地,在此时此地,越来越象个幻境遥不可及。
何况,如果没有在自然面前的谦卑与归依感,没有对自然界一切生物的包容、平等之心......还是先回到李奥帕德优美诗意的文字中来吧!
“一只燕子造就不了一个夏天,但是当一群雁冲破三月雪融的阴郁时,春天就降临了。”
“当它们每年这样以食物换取阳光,以冬日的温暖换取夏日的孤独时,整个大陆的获取的净利,是一首从阴沉沉的天空降落到三月泥泞之上的荒野之诗。”
“当低地上的雾逐渐转白时,每只公鸡都肆无忌惮地自吹自擂,每堆捆起的玉米杆,都自认比曾经长出的任何一株玉米高出一倍。”
“一般而言,‘创造’是神或诗人的工作,但是身份较卑微者可以避开这个限制--如果他们知道方法的话。例如,你不必成为神或诗人,才可以种一棵松树;你只需要拥有一把铲子。”
合上书扉,眯起眼睛,眺望目力所及,唯一宽广之处--天空,我忽然感到一种沉睡已久的冲动和接踵而来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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