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出去走走,就出去了,周六中午,两手空空地坐上了到黄山的火车。才上车,雨就下来了。
一路无言,车窗外,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绿,在雨中,被洗得格外清亮。一只鸟从小树林上空掠过,一只黑狗在麦地里游逛,田埂上,几只山羊追逐着小跑而过,它们的毛色,白得象刚刚绽裂的棉果。
荷叶,撒泼似地挤满了水塘,还没到荷花开的时候,就算开了,冲这满塘乱蓬蓬的架势,也委实想象不出,文人笔底诵咏的亭亭风致。
随处可见的竹林,分布在平原与山丘上,是一个个古老的家族。看到有不少靠塘而生的竹林,最挨近水边的竹子,往往给里圈的伙伴挤得弯下了腰,梢尖全浸在了水里。不由人不惊佩这个家族的旺盛生命力。
山越来越多,越来越逼近。有时车从山壁下过,油绿的茅草尖探头探脑的,简直要钻进车窗内和人亲热地握个手。
房屋渐渐明显带出徽派风格,黑瓦白墙、方方正正、四角高翘,安静地蹲着,天然是入画的风景。无聊地想象着这些房子里人们的生活,无聊地记起了几个久无音讯了的朋友:几个从这里走出来在省城打工的年轻人。记忆中,他们极重义气,老乡间互帮互助得很,而这个老乡的范围,往往是由相隔几十里山路操两种方言就界定了的。
天色暗了下来,我的目的地快要到了。
列车上的广播,哼唧了一下午的赵薇、刘德华,终于放起了我爱听的歌。任贤齐在唱《活着》:“想念有一天有一夜你会出现,觉悟的再透澈,全都粉碎。。。。。心死了还要活着。”
然后竟然是《你的样子》,天宝遗事般的罗大佑,哎哎,风尘刻画了你的样子。
到了屯溪,住一夜。第二天早上爬起来,天阴阴的,在附近的景点中挑了挑,决定去翡翠谷。晃悠着,上了辆到太平县的过路车。
车子很空,出城后,它放慢速度,沿途见客就拉,如抓壮丁。每往前开数里,又掉过头来巡逻一遍;有时停在路边,售票员打着伞冲下去,过十几分钟,竟领回两三个不知从何处搜刮到的乘客,渐渐地凑满了大半车人,于是正式开路。
我反正不急着赶路,奇怪的是车上那些打着乡谈的本地人,也任凭车子来回折腾,不急不燥,毫无怨言。
过一会儿,又开始下雨。山区的雨更大,窗外模糊成一片,紧闭的车窗一路都象在哭。
下车后在路边小店里买了件雨衣穿上,四周看看,人迹渺渺,雨雾迷蒙。此时非旅游旺季,又逢下雨,游客少也是正常。一进谷,只听见哗哗水响。往脚下看看,原来正站在座石桥上,桥下白浪翻滚,水势极大。
看谷口的景区介绍标牌,这个山谷的中间,应该是一个个清澈的小湖,被涧水串成珠链状,游人从两侧山壁小道经过,俯身下瞰。现在却只看到谷中一条奔涌的河流,微微浑浊,浪头涨扑到人的脚边,虽然险处有铁链护着,看着仍不免让人心生警惕。
抬头四顾,山色只一个“青翠欲滴”形容得出,山都不甚高,然而雨雾中峰顶隐约难见,苍青的天空下,不时飘过缕缕白色轻烟,为山水平添几分妩媚。山壁上到处悬下雪白水瀑,或粗或细,蜿蜒交错,注入谷底,这就是涧水高涨的原因了。
走了很久,山径前后都不见人,想到报上看到游览区遇劫的事,虽然身上除了两百块钱,别无长物,仍不禁有点惴惴。这种独行山间的恐惧感,似乎是出于本能。走到石滑径险处,看着脚边吐着白沫的漩涡,想,若一滑脚,也就下去了。生死有时候真是一转眼间,那么轻易的,不值一提的事情。
终于看见了人,穿着工作服,打伞站在岸边,是山区管理员。远远地就冲我招呼:过来时路有没有给淹到?淹了一点。后面还有人吗?没了。他似很吃了一惊,忙忙地又吩咐:到前面小心点,不该去的地方别去,回头从写着“出口”的地方下山,那条路安全。这是个圆圆脸天生一付笑模样的中年人。回来的路上,我看见他在一处崖边,指手划脚地,在跟几个游客说话。
零星遇到了出谷的游人,三五成群,个个水淋淋的。一个中年妇女从我身边过去,侧头打量好几眼,忽然友善地笑了:姑娘怎么一个人出来玩?要自己小心呐。
陌生人的关切,倒让我有些措手不及的尴尬,微笑着应个声,继续走路,心中没了先前的那份紧张。
雨越来越大,耳边只有一片水的喧声,裹着雨衣,浑身仍然湿透了。从一块丈许高大石侧绕过,刚转弯,迎面砸来一面雨幕,这回湿得透彻,水珠从颈口溜下去,直达脚心。此处涧水被大石所阻,回漩撞击,所以造成这种生猛效果。索性抓牢铁链,迎着涧水站定,风急雨猛,轰隆声里,眼睛都睁不开,恍恍惚惚,蓦然间,忘了年月。
又过一座石桥,两旁的防护铁链上,系着一串串铜锁。黄山“同心锁”是很出名的,想不到风气也流传到这开发没几年的翡翠谷。指尖小心地从那些依然光亮的锁上抚过,触手冰凉刺骨。
再往前走,水声更大,猛抬头,眼前雾茫茫一片银白。定定神才发现,右侧的山壁并列冲下两幅瀑布,宽可二十余米,下临狭小石潭,缓冲较小,水流激荡,冲上半空,散作大团水霰,被山风一吹,弥漫成更轻渺的白烟,在谷中飘拂来去。
低低惊叹一声,单冲这个,来一趟翡翠谷,也足够赚回路费了。
走走停停,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谷底。两岸的山在面前合到一处,笔直地挺入半空。已经无路可去,人裹在塑料雨衣里,闷热且累,很想找个地方歇着。
偶尔回头,发现身后的整座山上,竟是茂密的竹林。找了一条小路钻进去,雨点骤然稀疏,满眼青翠,枝叶披离。湿润的空气中,淡淡漾着栀子花的香气,前后左右找了许久,没找到花香的来源。
这里和谷底的景致,又是两样。坐在一块石头上,楞楞地,如有所想,如无所想。四周除了隐隐水声外,极其安静。忆起了张岱《陶庵梦忆》中的句子:“日晡烟生,林木窅冥”,放眼望去,漫山竹影,空无一人,情景似曾相识。
不想再坐下去了,与山对坐,怕反被青山笑。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竟如何?象一粒砂子埋进蚌肉一样,挤进了这片青山绿水之间,马上又该被吐出去了。大自然容纳了每一个来投奔它怀抱的人,也容纳了他们的自以为是、自作多情。然而,可能,只有等他们死了埋入地下,才会真正的收留他们。
自己感觉这趟路,差不多尽了兴,身上钱也剩下不多,那就不如归去吧。慢慢地出了谷,雨仍在下,拦了辆到屯溪的客车,算算时间,正好能赶上当晚回家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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