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那女人,蒙着面纱,站在黑夜中的松林里,她向前直视的目光灼灼发亮,比黑夜更令人惊惧。她发黄的手指间,夹着半截香烟。她站着,纹丝不动,任大风吹开面纱,露出光洁宽广的额头。她把烟头扔到地上。
火。火星跳跃,火花绽放,火拥抱着松林.....大火中,那个沉默的女人。
黛莱丝啊黛莱丝,在今夜,在阅读中,我想慢慢靠近你的灵魂。我爱上了你。
黛莱丝.戴克茹,终其一生,被罪恶感纠缠。她用慢性毒药谋杀丈夫,败露后,为顾全家族体面,中毒未死的丈夫作伪证替她开脱。在家人眼里,她成了不可接近的怪物,先是被软禁,然后又放逐到巴黎。远离她初生的女儿,过着单身女人混乱的生活。
她解释不出在丈夫食物里下毒的动机。没有婚外私情,丈夫为人无可厚非,亦非人们以为的“谋夺家产”。追问起来,她只能说是某个闷热下午、某个意外动作的突然触动,远不如谋财害命来的令人信服。只能归结为神经失常,或者天性歹毒。
也有过纯真快乐的少女时代,和女伴一起,呆在废弃的猎鸭棚里聊天、静坐,穿过铺满银色月光的小径,在烈日下散步。她没有想到,那竟是她一生中唯一隐约感受到幸福的好时光。结婚过后,一切变了。为什么要结婚呢?在她的想象中,婚姻本来是个安身立命的归宿,可以容纳并消解她心底莫名的狂燥念头。而且,在荒原上,土地、树林就是财富,对未婚夫的二千顷地,“也并无动于衷。”
婚后的日子,与她向往中完全不是一回事。心灵的隔膜,沉闷无聊的家庭生活,身边人,大多具有平板现实的生活态度,在她眼里,无一例外,是委琐、目光短浅,他们没有灵魂。她却在为自己的灵魂所苦。
至于她的灵魂是什么,她要的是什么?年轻的黛莱丝并不十分清楚。掩盖住内心的失望和烦燥,人前人后她都是个好妻子好儿媳,她擅长伪装。而且仍在期盼有与丈夫相沟通的一天。同床共枕的这男人,平生以明通事理自傲,头脑象一个方框,世界上的一切在他那框框里井井有条,如果有什么东西超出了理解力之外,他就不知所措了。
如果不去密切接触,不会知道两个人之间距离的遥远。整整一个冬天,砒霜溶剂一滴一滴地,从她的手中,倒进了丈夫的杯子里。
“主啊,发发慈悲,怜悯怜悯那些痴男怨女!哦,造物主,难道天下真有这类怪物!只有你才知道人世间为什么会有他们,是什么因缘造成他们,怎么才能不成为他们......”题头波德莱尔的句子,让我联想起《红楼梦》中的说法,有一种人,“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 又在万万人之下。”命中注定,他们会在自己生活的时代,为人们所摒弃。只有在文学作品中,才有可能慢慢凸现奇异丰盛的灵魂,才能听见他们在黑暗中的窃窃私语。
黛莱丝不会知道这些个说法,在外省偏僻荒原上长大,她的举止有发自率真的粗鲁,抽烟抽得象个大兵,说话直截了当。她有风情有魅力,“长得不能说丑,也不能说俊,只觉得很媚”。最重要的,她聪明,读过太多的书,书中的世界,外面的、自由的世界,在闲极无聊的暇想中,使她焦虑不安。她象困在玻璃箱中的鸟儿,抱着一点隐约的希望,瞎冲乱撞。
投毒、软禁、自杀,一系列闹剧后,她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巴黎。靠家乡的财产,衣食无忧,过起自由日子。在巴黎,到处是这种从家庭中出走的年轻女人。她怎样在此度过十多年的时光,作者没有细说。再出场的时候,黛莱丝在心理大夫的诊所客厅里。
她喝得醉醺醺的,扬声大气,向大夫诉说折磨自己的心结。左不过是几场恋爱,一些男人。她要男人的爱,男人要她的钱。现在她爱的某个男人答应娶她,代价是她必须为他再次下毒杀人。她急切地请示大夫为她拿主意,她问这世界上真的有魔鬼吗?是什么魔力,时常侵犯那些面孔如同天使一般的人,让他们做出魔鬼的事情?
大夫对她的倾诉报以甜俗的笑声。这笑声让黛莱丝失望地狂叫,吓得大夫钻到了写字台后面,也让门外偷听的妻子与这疯狂的女病人心存默契,沮丧莫名。送走黛莱丝后,她冲着丈夫大声欢笑:“他看着妻子,惊讶莫名。他从来没见过她这张脸闪着这样得意的光芒。两臂下垂,双手摊开搭在裙子旁,她终于开口说:‘这花了我二十年功夫......总之,该结束了!我算解脱了,艾礼,你呀,我再也不会爱你了。’”
我要跟着她一起放声大笑:男人,依赖着他们自欺欺人的理性,多么自命不凡、面目可憎的高级动物。“可是我们需要他们的爱情。”一个女人阴郁的声音,自遮盖着厚幔的沙龙客厅,从十九世纪那些装裱精美的书中传来。
这是爱玛.包法利的声音,是安娜.卡列尼娜、苔丝、鲍赛昂夫人.....
黛莱丝和她们仍有不同。这个人物身上,有哲学意味上的自觉性,将她和传统文学中的女人形象区别开来。她自认是怀中渥着蛇的女人。年轻的时候,她说:“我想干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我身上这股横暴的力,非我自己所能左右,也不知会在什么地方发作:所过之处,摧决一切,连我自己都怕......”
这种力量,开始她不知道是什么。但是,现在能看清楚,那是面对命运,竭斯底里的反抗,一种拒不妥协的蛮横态度。在这种对抗中,人以自身为武器,奋力冲向旋转不息的风车,所到之处,伤人伤已。
这时的她已经过早苍老,容衰体残,我却更加爱她。如诗的少女情怀早已遗落,少妇时期奇诡浪漫的故事也成为回忆,她的沉思,习惯性的喃喃自语,竟开始具有了对生命真谛的探索,有了对自我灵魂的拷问。
女儿因婚事遭家人反对,来巴黎投奔她。她答应帮忙,女儿的未婚夫却爱上了她。从此被卷入一场错综复杂的男女关系中,受到怀疑与中伤,耗尽仅存的生命力。打心底时说,她并不认为女儿能够在这桩婚事中得到幸福,她看得很清楚。甚至,女儿的未婚夫之所以爱上她,未始没有她有意的勾引在起作用。她需要年轻人的爱慕,来证明自己还拥有被爱的资格。
莫里亚克对心理动态的描写纤毫毕现,不肯有一丝遮掩,不存半点修饰。也许,他正是希望借助这种毫不容情的坦露,让人在震惊与羞惭中,情不自禁祷告上帝,愿圣洁之水能洗去灵魂中的秽污。莫里亚克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笔下的黛莱丝虽然不信教,她的思忖中,却隐含宗教的意味。
只有超越自我,才能接近上帝。她正视真实的自已,也看到了深藏在所有人,即使外表德行无亏的老好人,身躯里的罪愆、污脏。他们自以为是,蒙昧无知,却以为能够无愧地面对上帝。她爱女儿,当女儿为婚姻来投靠时,她照样清晰看见这十七岁女孩子身上的愚蠢、粗俗,以及自私。人都是自私的,女儿也不例外。这没什么,她本身不也是自私自利,害怕吃亏?
亦从不肯自我牺牲。除了仅有的一次,为促成女儿的婚事,答应把自己名下的土地划出去。又很快后悔了,只好自我安慰:事情不至于糟到要牺牲自己财产的地步吧?
明知道那小伙子根本不爱女儿,他们俩的灵魂正如当初她与丈夫那样无法靠拢,为了让女儿得到眼前的快乐,她只得竭力促成他们的婚事。这件违心的事,让她满怀矛盾,一会儿洋溢着母爱之情,一会儿又揣着恶意冷眼旁观。最终将自己陷入尴尬境地。
面对人性的清醒态度,宁可背负骂名,也不愿接受温馨甜美的假像,是铸就她悲剧的主要原因。
她从不会自大自满,也不会自欺欺人,为真相涂脂抹粉,用糖浆包裹的苦果欺骗不了她。她也毫不留情地粉碎别人的幻梦。活在真实中,清醒地站在世界边缘,看到一切罪恶,却仍然竭力去拥抱这个世界,想要获得爱。
正是如此,哎,黛莱丝,可爱女子何其多,而我独爱上你,黛莱丝。这是因为从你尖刻的话语,狡诈的心机中,我看到了赤裸战栗的灵魂。即使全世界摒弃了你,你仍然有独一无二的魅力。
当年为了脱逃家的牢笼,她不惜谋害阻碍者的生命。但是,“比起我那些更卑劣、更隐蔽、更无需冒风险的罪行,就算不了什么......”
“独自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比起弥天大罪,更能见我们的本性。”这句话的意思耐人寻味。比如,你在生活里,又抛弃过多少人?--不是指男女之间,而是更隐蔽,更多存在的事儿。
她引导她年轻的爱慕者,女儿的未婚夫,乔治,说出了十四岁时的往事:有一个外地来的男生对他很好,出于礼貌和“易动感情”的缺点,他不得不作出接受友情的姿态。毕业典礼上,他厌恶极了那男孩因为离别而显出的悲伤表情,匆匆陪母亲离开学校,装作听不见男孩在身后呼喊他的名字。他终于甩开了这缠人的同学。
在黛莱丝的牵引下,他重新听见了,少年时,校园深处,树荫底下,呼喊着他名字的童音。这声音让他感受到沉重的负罪感,也让他从对她的迷恋中清醒过来,看清了眼前这个苍老衰弱的女人。
践踏一个人付出的爱,背叛他的信任,比起毁灭一个人的肉体,其罪更加深重!这是黛莱丝在不断爬坡,不断滑落,循环往复永无何止的命运中,明白的道理。
我是有罪的,黛莱丝清楚明白这一点。一生中,她被人伤害被人抛弃,也伤害过抛弃过别人。她曾经爱过,短暂的欢娱之后,紧跟而来的总是巨大的悲伤。她是个失败者,却从未停止过反抗。
“黛莱丝,但愿你的创痛能把你引向天主,望你无负于圣女劳居丝特的令名......至少,我希望把你抛弃在街头时,你不会是伶仃一人。”
最后一章《黑夜的终止》,黛莱丝在四十五岁上,死在她曾经竭力逃脱的家中。她的黑夜结束了。有一个人,乔治,却从她的故事悟出了生命的方向。足以告慰一辈子孓行于黑夜中的女人。
下了小雪,整个村庄在沉睡中,屋顶泛起微弱的雪光。夜行人的脚步惊动犬吠。他想,他将有很多话要对黛莱丝说,说他终于理解了她,说她并没有伤害过任何人,说他从此认识了自己的局限,再也不会自满自得.....
这个结尾,我来回看了数遍,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以挽救沮丧的心情。前面的一切太阴惨。莫里亚克在最后涂下暖色的一笔,其虚幻与安慰性质犹如一个宗教的预言。
但是,一切惨痛的记忆,并不能成为我们停止追寻的障碍。
黛莱丝,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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