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生活》
掩盖在神秘的醺酒女人面纱之下的,一个热衷于情欲与政治的法国佬,一位才思敏捷又犀利深刻的杰出作家--这是她,玛格丽特.杜拉斯,通过作品给我留下的印象。
杜拉斯太有名,因为她浪漫的私生活,因为她曾有位来自中国的情人,更因为她写下了这样忧伤而牛B的句子:“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时还要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十九岁那年,我在一座中州城市上学,市中心的公园边,有个大的露天书市,书很便宜。很多个周末,我将时间慢慢消遣在那里........一晃,又有很多时间过去了。就是在那里,我买下了第一本杜拉斯的书,《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还能回忆起读“北方情人”的那个下午,我读到那一句:“倾盆大雨再度泼向城市,淹没街道,伤透人心。”已经是六月,星期天,寝室里没有人。风被阳光晒热,又和阳光一起冲入屋内。天空白亮发光,树叶焦绿。很远的地方,有布谷鸟的叫声。
我以为,在那时刻,我听见了时间的呼啸。
现在我的书柜里有很多杜拉斯的书,和关于她的传记。杜拉斯是我在读了作品后想探知其生平的少数几位作家之一。了解一位作家,最直接有效的方法还是通过他的作品,作家通过作品而存在。其它的一切,只能作为辅助性参考。象扬.安德列那样因为作品而介入作者生活,成为作者生活一部分的读者,是异数,也象传奇--不,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看了几部杜拉斯的传记后,我的目光重新移向她写的书,比起八年前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似乎更加美丽了。
这本新买的《物质生活》是杜拉斯的随笔集,在一些关于杜拉斯的书里,我早读到过它的片段。个人生活、朋友、社会、自己的书.....她平静地述说,当浸润于物质生活的河流,随时遇到,随时说出。没有一篇文字是完整的,没有一篇文字完全反映作者对所涉及问题的全部思考。它象湄公河与塞纳河,不息地流动,而我,读着,惊异于其深不可测与阳光下闪烁的波光。
法国人擅长写随笔,表达自己政治、文艺、哲学方面的思想,在这些领域,他们世界有名的“多话”,随笔自由轻松的体裁,给他们以广阔的发挥余地。杜拉斯和他们不同在于,即使最私人化的东西,在她那里,也会因为直触灵魂而显露出高贵与诗意。那些平静,但闪烁不定的句子,以女性的敏锐与直接,一针见血,插入生活深处,然后漫不经心移开。
深藏的痛苦与欢乐,在突然间,已经如地泉喷涌,湿透人衣。
关于写作,“小说要么是诗,要么什么也不是。”“写作仿佛是处在黑夜之中。写作可能发生在我之外,在某种时间混乱之中:即处于写与已写、着手写及应该写、对其显在的知与不知、意义充盈、涵泳其中与臻无意义境界这两者之间。”“我不是有所为而写,我也不为女人写。我写女人是为了写我,写那个贯穿在多少世纪中的我自己。”
关于她的酗酒,“酒是贫瘠的。”“人们缺少了一个上帝。人们在青年时期,一旦发现那是一个虚空,又对之无办法,因为那本来就是子虚乌有。醉酒于是用来承受世界的虚空,行星的平衡,行星在空间不可移动的运行,对你来说,还有那痛苦挣扎所在地专有的那种默无声息的冷漠。”
关于男人,“他们与我们之间应有的共同点,就是那种感人的魅力,而魅力也就是不分彼此。不论做男人还是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发现相同之处。”
关于女人,“女人的辛劳工作对男人仿佛是天空上的雨云,或者是云中降下的雨。这种职能抵于完成正像每天的睡眠所完成的职能一样。”
记忆,“人一经长大,那一切就成为身外之物,不必让种种记忆与自己同在,就让它留在它所形成的地方吧。我本来就诞生在无所有之地。”
她是不可模仿的,越读得深入,越只能对着她的文字,感到绝望。
近些年,国内有不少女性作者,热衷于模仿杜拉斯式的文体,形式上的相似总是容易,而实际上,就我的阅读范围,我怀疑,她们所能企及的,可能还没到杜拉斯的裙角。
那么,就这样,很多年的时间过去了,对于杜拉斯,对于她的读者,对于所有的人。阅读与写作,像一扇打开的窗,迎进永远不息流动的空气,招引我们观望。
玛格丽特.杜拉斯,则永远在那里,我们能够看见她:她坐在临窗的桌前,阅读或者写作。有时抬起头来,看向窗外,或眺望或沉思。她看到、听到,而且记下。这时候,有大海的声音、花香、人们的叫嚷......一切喧嚣与安静,深沉与骚动,传到这间屋子里。来到我们的身边。
《萨特传》
1970-1980,萨特生命的最后十年,波伏娃大部分时间,都陪伴在他身边。萨特去世后,波伏娃根据自己的日记与搜集的其它资料,写成回忆录,这是本书的第一部分。第二部分,根据谈话录音整理。1974年春夏季,在罗马,萨特的眼睛近乎完全失明,失去写作能力。在波伏娃的建议下,萨特与她断续展开对谈,内容分成若干主题,围绕萨特一生的各个方面进行。萨特晚年有意写一本自传性质的书,波伏娃的这个建议,立即得到了他的赞同,他指着自己的眼睛说:“正好弥补这个!”
无论是研究萨特,还是仅仅对这位大师级人物感到兴趣,这本书的价值与意义都非同一般。它可以说是波伏娃与萨特共同的创作。仿佛为被他们众多作品砌成的城堡迷惑、望而生畏的读者们,打开了一扇门。至少,对于我来说是如此。
而让我震动的,是爱情。波伏娃对萨特的回忆文字中,饱含深切爱恋,缠绵悱恻,其表现在外的形式,却实在不乏惊世骇俗,甚至遭遇非议之处。
萨特一生中,以追逐异性为乐,晚年更甚。波伏娃则无怨无悔追随左右,有时更为了满足萨特的要求,亲自出马拉皮条,将他看中的异性带至他身边。她自己,也在萨特之外,有过别的情人。这些,众所周知,他们本人,也未曾刻意回避事实。
萨特曾经这样描述他与波伏娃长达半个世纪的关系:“这不仅是一种友谊,这是你在婚后状态所能有的一种感情。”波伏娃也的确像一个妻子关心丈夫那样,照顾着萨特的生活起居各方面。
不仅如此,更重要的是,萨特认为,在哲学上,而且在对他这个人、对他所想做的事情的认识上都达到与他同等的水平,波伏娃是他最理想的对话者。在今天对于他们文化遗产所作的研究中,在思想上,到底是波伏娃始终追随萨特,还是萨特深受波伏娃影响,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仍然存在不同说法。
有一点可以肯定,在萨特心中,波伏娃是即可进行思想对话,又能够与其做爱的女性。它是精神与肉体的双重认可,反过来,男人之对于女人亦是。
这又不仅仅是爱情,或者说,这是超出一般爱情模式之上的一种爱情。它包含有友情、恋情、亲情,还有同时代中两个杰出大脑的惺惺相惜。彼此接纳与宽容,他们是知已、是情人,是终身的伴侣,更是精神上的对话者。
既能思想对话,又能肉体相爱,在普通人中,应该也不会太稀少。我记得,某一天,我爱着的那个男人,在电话里对我说出与此相似的一句话时,我的心情甚至不能用“狂喜”二字表达,在此之外,别无所求。女人,需要的不仅是男人对她身体之魅力的肯定,更希望能够在智慧上得到对方的认可。
这不是缺少信心与独立性的表现,人都会希望在社会环境中,在所爱的人那里,得到赞赏与认可,没什么好羞耻的,只不过,每个人所要求的认可,范围与程度不同而已。
再回到爱情:这个笼统抽象难以捉摸的概念上来。
性、忠实、道德......在爱情中不是决定因素。真正地爱一个人时,是不大考虑这些的。为爱作出的一切事情,都不会有伤体面。
爱情中没有是非,没有公平与否。不遮掩、不伪饰的爱情,就是最健康的…….
象每个成年人一样,你肯定能说出大堆的爱情定理。
可是,你也知道,爱情无法归类,每一种爱,只对应于某个人本身,再投射到他所爱的对象那里。它的模式千差万别,它的本质众说纷纭,它引起的热症,却让人们同样的发烧、颤栗。没有比爱情更私人化,又更易引起共鸣的东西了,
正因为如此,我现在开始迷糊,感到无法言说。爱情,也许的确不是拿来说的。
不说了,合上书,睡觉去。
法国,二战后的法国,这一段时间,我对那个年代的作品,阅读到了入迷的程度。现在又是五月。窗下的石榴开花了,红若火丹,照眼明亮。
这是个适宜阅读的季节。放下书,将手边的茶杯捧起,低头一啜。日子,已如茶叶般旋转、沉淀下去。唯一糟糕的是,我的废话却多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