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本是个喜欢自杀的民族。对于自杀的人,我总是好奇,且有点儿羡慕。狂爱的作家之一,仰药自尽的芥川龙之介,曾冲着那些认为自杀很容易,声称:“我想死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死呀”的人,说道:“那么你死一个看看!”这话说得真妙。
日本的自杀率在世界上向来名列前茅,警视厅的数字说,1998年以来,自杀人数已经连续3年超过3万人。近10余年,平均每20分钟就有一个人自杀身亡。自杀,已成为日本人非正常死亡的第一因素。据说,该现象与这些年的经济危机有关。经济危机全球都有,像日本人这样,热衷用自杀解决问题的好象倒不多。何况闹经济危机前的那些年代,自杀的人也不少了。
这些日子,手头常翻些日本人写的书,小说、散文、史传之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打发无聊。就觉得他们对于自杀的态度,很是独特。社会舆论比较宽容,并不以为反常,甚至往往被赞扬鼓励。就民族性来说,诚一特色。
“只有一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杀。”加缪如是说。引用这话,并非认为日本人会有怎样复杂的哲学思辨,他们跟中国人一样,天性离形而上甚远。甚至更糟,严重缺乏对社会与自然的理性思考。支配他们行为的,也许不过是直觉,和一些故老相传的混沌世界观。
自杀行为,从表面上看,是对“生”的反动,因此被大部分宗教与社会道德所禁止。但换一个角度,在人的生命历程中,是种最极端的积极主动行为。从反面证明了一个人对生命的认识,并加以实践。生命存在的意义何在,其答案决定了人对生命的珍惜程度。无论认为生命有无意义,都不足决定此人是否自杀。自杀者是那些将生命价值观贯彻到底的人。
无论如何,绝大部分自杀者,或有过自杀意念的人,和其他人相比,在生命、本我存在之意义上,作过更明晰的思考--这思考将他们引上哪条道路,往往要由社会环境、文化传统来左右。
岛国狭隘的地理环境,文化发展倾于内向,造成人们个性多倾向于偏狭、固执,眼界微小,单线条思维,影响到整个民族的世界观与人生观。具体表现在行事偏执,束缚于“情义”的罗网,极端重视名誉,追求生命意义的完满。这样的民族心理,几乎没有宽容与容忍的存在余地,也没有理性的变通,当所欲所求不得遂心时,自杀便成了第一选择。
渎职的高官,和在检测“疯牛病”时失误的年轻女兽医,都选择自杀以谢罪。遭遇生活压力,轻易对现世产生幻灭感的人,从小学生,到中年退职员工,自杀者众多。
在从前的武士那里,自杀是用以表忠、抵罪、悔过、免耻、赎友、自我剖白的手段,当遇到上述情况时,“剖腹”就变成了种责任。即使武士阶层消失,这种风气仍是高涨,军国主义时代,本身充满坚忍与残酷之风的武士道,更被利用为替军国主义卖命的工具。
另外一种,有着悠久传统的男女“情死”,从古到今,不见继绝。男女因各种原因,不能配合,便选择共同赴死的道路。
“管盟誓的诸位神明也不肯见听,反正是总不能配合的因缘,还不如索性请你一同杀了罢!说到这里,袖子上已成了眼泪的积水潭。男子也举起含泪的脸来,叫一声早衣,原来人生就是风前的灯火,此世是梦中的逆旅,愿只愿是未来的同一个莲花座。”
这是江户时代,说唱剧“偶人净琉璃”的一段唱词,男女主角情死前的对话。这种说唱剧市井风行,而专门演义“情死”(当时称为“心中”)的剧目是其中一大分类,受到情人们的狂热喜爱。
词中表现出恋人们对情死的坦率与坚决,与其说是爱的坚贞,不如说是对现世生命的漠视。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火男》中,提到某人因数次拒绝相好妓女“情死”要求,结果被众人认为很“丢脸”的故事,则更不可思议了。对于日本人,则只用情义上的责任即可解释。从这一点,也可以证明,日本人实在是过于追求生命价值,反对生命本身的存在抱以轻视目光了。
这里有积极的一面,可令人执着、奋发。但是,自我生命亦且无所顾惜,这种轻视的态度,可以想象,又怎么会不发展到对他人生命的践踏。一旦有所行动,认真到底的原始蛮力,使任何约束在它面前都将失效。想到侵华侵韩战争中,他们表现出的残暴,与其说不可理喻,实在由其国民性的本质所至。无论如何向现代化发展,其它国家,都必须对永远它深深警惕。
民族文化背景如此,则文化方面,亦必定对此有所表现,并互相推动。我所深感兴趣的,是文艺作品中,将自杀美化及对其膜拜的传统。(mamamiya,总算扯到正轨了,汗一把)。之所以在琢磨这个,是因为我最喜欢的日本作家中,几乎没一个老实病死在床榻上的。不仅在作品中,对自杀现象多有渲染,且身体力行,佩服佩服。中国作家自杀,常因为受了迫害,要不就是发了疯。西方作家爱好自杀的多点,作品中却很少对自杀的热衷,在他们那里,自杀是悲剧,是结局,即使有对死亡意象的玩味与审美,表现得绝不如日本作家这样集体而强烈,成为共性。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