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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题:一瞬

沉静  发表于2001-02-08 03:46:53.0


 

他们现在是分开了。 他有空就去看看孩子。偶尔大家会在一起吃顿饭。比如上一次。 和她们娘儿俩吃了顿饭。他说,她又要结婚了。东航的机师,不错吧。 我不知道,我对这没有概念。 反是分开后觉得好相处了。他笑了一下。 通俗的解释是没有压力了。她也笑笑说。 签字那天,是下午,他接到他的电话。很惊讶。甚至觉得说多了声音都会哽咽。他匆匆收线,约好他晚上见面。地点是他选的,到了之后发现是一处火锅城,人声鼎沸,灯光如昼。他油然而生感激,继之以愧疚。离婚之后,让他感觉被自己辜负了的竟然是他而不是她。那一刻,他差点就在灯光与人群中落了泪。本来她和他是一种结果。她和他是一种结果。现在事实证明她和他的结果是个错误,那么她和他也许就是那个正确的,然而应该正确的却没有正确也成了错误,他的错误引发了一连串的错误。他想。然后喝酒。 俩人分别成家后,彼此即少有来往。这一次听说他离婚,他特地赶来。然而也没什么话说。只说:这就是找知识分子的好处了,大家都讲理,省了多少事。他干笑。 她用手指转着杯子。杯子里颜色凛冽的薄荷冰水象是凝固住了。只是看着,已经让他觉得一股寒意自牙间深到骨髓。她好象也并不喜欢喝,一直以把玩的方式端在手里,也许只是这样为手找了一个安放的地方。 最后一晚与她同床共枕,俩人中间象是有一道冰冷的剑气,让他全身僵硬而疲惫,却不敢寻找一个比较舒适的摆放。似乎稍动一动就有被伤见血之虞。整晚整晚都在做梦,中间醒来过一两次。确认一切都发生在床上之后,再度沉沉睡去,竟然还能继续。 在逃难,她穿着蓝底印花的布衫,包着头巾。竟会是这种打扮,他对自己的潜意识感到吃惊又好笑。孩子则忽大忽小,一会儿还抱在她怀里,一会儿已两眸炯炯,在暗夜里看来分外清亮。看着他,并不扑过来。或许是他内心里觉得孩子自此会疏隔他。而他自己仿佛只剩下一团意识,没有形象。 是夜,周围有惊慌的做为背景的人影人声。他撑船至上游接她们母子。是那种极简单的木驳船,没有帆没有篷,她抱着孩子坐着,他在费力地划浆。河里没有水,只是一波一波做水样起伏的水草。有风,船在草的波浪间颠簸。是逆水,他划得很吃力。他后来觉得这个梦是一个典型的象征,他遵循着一个传统的比喻对他的婚姻生活做了一番总结。一度同船,最后还是各有各的飘泊。 你是不是曾经很爱很爱她。她突然问。 又说,不准说谎。 他笑了笑。不知是笑她的问题还是笑她的强调。 什么是爱情,你说,我不知道。 她表情一跌,好象一脚踏空,料不到他这样回答。不过还是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她的头发紧紧地绾在头顶,用一管锥形的金属发簪簪住,让他觉得她是一个严谨的理智的且一丝不苟的人,但是头发太多了,而且蓬松鬈曲,有些碎发浮在边缘,象是水墨画,言尽意未尽地洇出一圈墨晕。 你的头发是烫过的吗?他忍不住问。 她挑了挑眉,有些吃惊吧,旋即说,不是,天生的。 说是头发自来鬈的人性格比较温顺。他忽然笑了笑。 是吗,她也笑。 她是个少言的人。他想。 她的右手离开了杯子安详地伏在桌面上。因为寡肉显得颇有些力气。 离婚前那一段日子,他感到特别特别地累,每天早上醒来,都不愿意睁开眼,只希望一辈子都这么睡下去。也不知道自己想逃避什么,只想把身子使劲地陷到床褥里,让它淹没。就那么沉下去沉下去,沉到黑暗里,不要天明。 整理床铺一直是她的事。她的习惯是不论多忙上班前都要把卧室厨房收拾得整齐妥当。一度,赖在床上由她软施硬磨地拖起来曾是一种甜蜜的享受。但后来他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就不再睡懒觉了。然后也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又变得那样渴望睡眠。其实那时候,俩人已经很少说话。如果他不起,估计她也不会再叫他,那么她会背负着杂乱的卧室的阴影去上班吗,他没有试过。每次她起床,听她洗漱完毕,他也就悄无声地起了。 他说离婚的时候自己也很奇怪怎么在那样的状态下还会有力气做出重大的决定。 昨天晚上,我进了一间叫菩提树下的房间。七八个人吧,什么一阐提,禅宗弟子,无恨,还有一个干脆叫释迦牟尼。 她笑,那你叫什么。 我起了名字叫色相,进去就冲着佛祖嘿嘿冷笑。 什么? 人命在几间?他突然问。 那个一阐提问他,人命在几间。 他说:一瞬间。 一阐提说:错。呼吸间。 为什么?她问。 没什么为什么,不过是照本宣科,离经一字,即同魔说。 是一段佛说。佛问沙门,人命在几间。沙门回答,数日间。佛说,子未知道。又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回答说,饭食间。佛说,子未知道。又问一沙门,回答说,呼吸间。佛就说,善哉,子知道矣。 他觉得自己讲的跌跌撞撞的,一边讲一边后悔,很无味,似乎又加杂了一种几近亵圣的惶然。然后已经开始,不好结束。 但她听得很自然。沉默有顷,说,我记得有一句话叫做“佛界易入,魔界难进。” 是啊,所以你进不了我的世界。他打了个哈哈。 后来呢?她找回原先的话题。 后来才发现那里面好几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感觉很恐怖就出来了。 他当时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处身荒山野岭,自己的影子在灯光下一晃都让他心惊继而胆颤。 从茶室出来,陡然置身强光之下,感觉周身腾的一热,整个人跟着眼神恍惚起来,仿佛先前的轻寒只是一种假象,夏季还没有结束。汗沁沁地冒出来。 太阳晃得人眼花,零散的几个行人显得马路越发地空旷寂寞。再远处就看不见了。 谁都没说要去哪里,只信步走着。他是哪也不想去,只是顺着路走。多年前有过这么一次,他也是这样不要目的地走,不停地走。不知怎样才能让大脑停下来。 说不上来是不是后悔,他想到这时他的妻子正在他们那套三居室的家里从卧室走到客厅到书房再回到卧室,一遍一遍重蹈覆辙。他说她。她怀孕七个月后便不大出门,每天下午从三时到三时三十分就在室内散步。她从书上看到,这样对小孩子有好处。 这时候是三时十八分,她正走到哪里呢?卧室?客厅?书房?还是房与房的交界处?他从床上下来,也许她也醒了,也许她仍在睡。她背对着他。直到他尽量小心仍然不得不“咔”地一声带上门。她都没有回头。 一路上,他对自己的为人失去信心。午餐时并没有喝酒,这时却觉得头疼欲裂,一阵阵恶心。最后,不得不停下来,很狼狈地抱着绿化带的一棵梧桐树吐起来。吐到最后,除了眼泪鼻涕就是空空的胃囊一阵强似一阵的抽搐。 那一刻痛苦地让他想到死。感觉什么都丧送了。以后的日子再不是原来有的延续。 俩人从此没有再见面。彼此在各自的生活中消失得干干净净。干净到连曾有过的真实都失去依存的根基。好象一场梦。后来极偶然想起来的时候,他就这么对自己说。 这天气真是有点怪,昨天还下雨呢,今天又热起来了。她说。 他附和了一声。 结婚那天,也是雨后初睛。地面略有些潮湿。空气很清新。头一夜,因为下雨,不顾长辈交待的不可再见面及通电话等,俩人偷偷通了电话,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说要是明天还下怎么办。都不知道怎么办,也没敢多说就挂了电话。 结果,天从人愿,第二天就晴了。行礼的时候,阳光出奇地好,就象是他们的眼神,明亮却温柔。大家都说是个吉兆。然而他们的婚姻只短短维持了三年。不知那天要是阴天又会怎样。也许一切都有关系,也许一切都没有关系。 她突然想起来要买一个小充电器。于是一起往商场那边走。买完东西,时间还早,俩人就从五楼一层一层随便逛下来,中间,她偶尔问两句:累不累或烦不烦。然后解释:“都说男人最烦陪女人逛街了。” “我是少有的例外。”他笑笑。 这时她停下来看一套餐具。她拿起一只碗在手里转着看。 “哪个颜色好看?” “淡绿。” “我觉得也是。”然后很高兴地放回原处,似乎只为了印证一下他与她的观点会否相同。他笑。 继续走。 “你们那里有没有往碗上刻字的。”她问。 “什么?碗上刻字?没有啊。刻什么字?” “就是刻自己的名字或是姓。”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做个记号吧。谁的谁的好分得清,我记得小时候邻里间办喜事时都是在自已家里,碗筷什么的不够就互相借。现在可能都不刻了。” “好,以后买了碗,我给刻上字。”他说。 第一次和她见面,是在朋友家里。朋友当时和他说,她并不知道是给她介绍男友。但他事后猜想她应该是知道的,即使最初不知道,之后也应猜到了。婚后有一次,他突然想起前事,问她:“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知不知道那是相亲啊。”她说,早忘了。朋友说他是搞篆刻的,她当时即得体地表现了意料中的惊讶,然后请他帮她刻一方。他问她,想刻什么?她说,随便啦。然后大家一起吃饭。吃的时候,他屡屡分心,给她刻什么字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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