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一地，我会选择江湖中人所开的客栈，不避正邪。 然后要一间临街的向阳的楼房。临街，是为了听到市声， 那是生命生活的声音，提醒我尚身处人世。向阳，是因 为我喜欢温暖的阳光，我一直认为缺乏光照我会情绪低 落。楼房，是因为我喜欢那不多不少的距离恰如其分地 让我保持了一种置身事外的姿态。再有，就是方便我挂 出醒目的标志了。白色的曼陀罗。通常离枝三日的曼陀 罗花就会枯黄萎顿，但是它遇到了我，我可以让它日日 洁白如新。梦一样地继续它在虚空中无根的生命。 每售完一付药，我就做一个记号，等到每年秋季，到百 合花谷种下相同数量的百合花。我希望将来能住在一个 开满百合花的山谷。 似乎每个人对将来都有过美好的设想，但多数的设想终 其一生也只是设想，当将来都变成过去，那设想的梦也 就做到尽了。有设想总是因为现今还不能尽如人意之故， 然则将现今的不如意寄托于设想来改变，又寄托于日后， 于生命便隔了一层又一层。况且人的一生倒底也不似植 物可以重复开花多次美丽。生命是经不起等待的，有心 让它去等，便是无情的人。 所以当我想好了要住在那样一个地方，我就开始为此努 力，象我这样散淡的人是很容易变得懒惰而不要设想的。 白色的百合花，单调而干净，有人说住在片颜色里，会 发疯。我想试一试。因为我一直都是那么的那么的那么 的清醒。 这样想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就会响起来： 清醒的人从来不说自己清醒。 所以说自己清醒的人恰恰就是最糊涂的人。 也许是的。 有一贴蒙汗药卖于一位年青的杀手。 那天他来，我循例问道要不要解药，他说，不要。很干 脆的。我抬起眼看了看，这样不经考虑决绝地断了退路 的人毕竟还是少数的。 我把附在蒙汗药后面那一小包坐拿草拿下来，当着他的 面烧掉了。 他付过银子走了。 然而不多久，又踅回来，静静地笑着，说，我叫子安。 我点点头。 子安。 我小心地熄掉炉子里的火，再覆上一层沉香屑。硬枝黄 蝉只可以文火煮四时，否则毒性全无。 他靠在柜台外，笑着，颔首，然后走了。 他是个聪明的人，至少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有名有姓的人，从此他们这 世间便留下了线索。也许在某一个时候在某一个地方在 某一个人的生命里就掀起波澜。 而我则不会。 冬天就要来了，我象所有的植物一样惧怕寒冷。人们总 以为松柏之类终年披挂着不凋的绿色就是耐寒的，却看 不到它们早已麻木的心。冬日的风锋利如刀，站在风中 凛凛然如置身他人的刀下，彻寒，从心里流出来的血也 是凉的。 我希望能在第一场雪来临之前，赶到百合花谷，在那里 等待春暖花开。 第二次他来，指名要“苏蒙”。 要不要解药。 迟迟不听他回答。 我将一包苏蒙一包毒扁豆一左一右同时放在柜台上。 他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难以决断。 最后说，不要。 我拿出注有清水的瓷钵，准备将同样已成粉未状的毒扁 豆倒入其中。 就在那一刹那，他又犹豫，等等。 也是个有情人。 我将两贴药附在一起。缠红线的是解药，缠白线的是毒 药。 不要解药。他又说，字字清晰。 然后掏出三枚银针，又将包好的苏蒙拆开，纸张窣窣作 响。他把针和药推到我面前。 我将银针掷入毒水，后在火中烤干。 三枚银针泛着幽蓝的毒光。 我看他小心地纳入袖囊。 然而不多久，他又踅回来，静静地笑着，说，我叫子安。 我点点头。 子安。 我小心地将瓷钵擦干，放入三朵鸢尾花，鸢尾花可以解 硬枝黄蝉的毒。 他靠在柜台外，笑着，颔首，然后走了。 他是个聪明的人，他明白我的意思。 我和他们不一样。 但是可以轻轻唤来的名和姓是否就能在他人的生命中深 深地深深地留下了印记。 也许下一次他来，我会告诉他，他可以随便叫我一个名 字，或者径叫那苏铁又何妨。 但也许我该起程了，我总是这样想，还没有这样做。 是一个月圆之夜。听说这样的夜晚，不论隔得多远，要 回来的人总会回来。因为那样亮的光可以照见所有的路。 世上那么多的路，总会有一条可以抵达你要去的地方吧。 而远巷遥遥传来的只有长夜的更声。 有女子悄无声息地来到我面前。 你有没有止血的药，他流了好多血。 我当然知道如何止血。她衣上血迹未干，三个时辰之内 我都会有办法。但是。 我只制毒，而且我只解我制的毒。 她默立半晌，这样冷的天是不适宜流泪的，它们会凝结 成拒绝融化的冰。 也许事情就是这样了，生命有多长就让它走多长。 我真的该走了。 否则我将错过百合花开的日子。而一旦错过就是永远 的错过。你会惊异于你此后的时间，竟会从此没有了现 在，所有的日子，除了在你的身后成为过去，就是前途 触手不可及的未来，过去的日子只是回忆，回忆它花开 的季节，未来的日子只是梦想，梦想它再度花开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