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罂粟
江枫
人,生活在物境里,也生活在语境中。
但物境不是人的悲欢之源,因为所有盛开的情绪,其根须只能在堆积着语言的缝隙里蔓延自己敏感的脉络。
向着能包容、理解、接纳你性情的语境里逃遁,躲避,回归,乃至进发,其实就是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条路,不是水路,不是旱路,不是云中路,而是思之路。
在语言的丛林里,你用快乐的经线和适意的纬线,随时随处可以编织像吊床一样悠悠荡荡的家。
但语境也并不总是安全的,语境里有等待着你的双脚莅临的陷阱。你毫无防备的呼吸漫过青草与林中的湿雾会合了吗?
陷阱上的语言之花,如风中颤栗着的火红的罂粟,等待着猎物贪婪的吮吸,也等待着吮吸贪婪的猎物。
不是人吮吸鸦片,而是鸦片吮吸人。
所有耽于精神生活的人,都向往这种吮吸,因而也都往往被吮吸。
从红罂粟环绕的语境里走出来的,不是神采奕奕的健儿,就是病入膏肓的死鬼。焕发人的精神的是语境,摧毁人的意志的也是语境;成也语境,败也语境。一如宗教徒恐慌的缘由,不是物境里有没有神祗,而是语境里有没有地狱。
识字的人生,是生命向语境里伸展触须的历程,只是所触摸到的,不仅是糊涂,还有对物境之混沌的清醒的反叛。世间所有的反智论者,都是要人们退出语境,重返混沌。但物境里肉身的苦痛是分明的,借以弥合伤口的药草的功能是有极限的,在药力发展的极限处,唯一能止痛的,就是语境中那随风摇曳的火红的罂粟之花。
踩过语境的百代过客的足音已经渐渐消沉,但语境常新。五帝三皇神圣事,都是语境里突兀而出的华表与碑额,用其闪烁的光环,骗了无涯的过客。你我皆语境里匆匆的过客,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时候,也不免被欺被骗,甚至坠入陷阱。但被欺骗未必全然是坏事,文学、宗教、巫术、意识形态,无一不是在欺骗里成了止渴的酸梅。语境里所有的奇观,都是引导精神或振或奋或萎或靡的罂粟,一个完整的语境就是一个鲜花盛开的伟大的乌托邦。要在物境的田野上播扬稻香,你需借来乌托邦里浩荡的暖风。酸梅的价值,就是借子虚乌的承诺骗取出隐潜在你体内的智慧,帮你泅渡出绝望的死海。而到达彼岸的刹那,你需回过身来,叩首遥拜,感念洪荒语境里的玄天黄土。
语境是语言组合而成的形上的森林、大海、沙漠、天空,以及荒原。语境有幽深,也有肤浅;有荒凉,也有喧嚣。痛苦者的语境,往往是幽深的,荒凉的,也惟其幽深与荒凉,才能积储足以僭越痛苦的能量。而一切僭越痛苦的人,都是幽深语境的创造者和享受者。但这幽深的语境,只是他种植在生命表层的一抹新绿,还有更原始和宏大的语境在生命的表层之下向深处挤进与扩展。
我们常常生活在只知显现痛苦的语境里,生命枝头,绿肥红瘦,欲语泪先流。我们在自己显现的痛苦的语境里,自伤自悼。而超人超越我们的地方,就在于比我们营造了多一重的语境,那里不乏像我们一样的颓废,但表面颓废的荒原下,有熊熊的地火在升腾,荒凉的语境下,掩埋着一个沸腾的语境,时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物换星移几度秋。
黄金的物境过去了;
白银的物境过去了;
青铜的物境过去了;
黑铁的物境过去了;
我们走进了后工业的时代……
而我们经历的语境,清除掉时代纷扬的金粉银屑,又剩下些什么呢?
荒谬的语境,痛苦的语境,叛逆的语境,环绕着我们的生命。
你逃避不了生的荒谬与痛苦,但在绝望的语境之下,可有另一重叛逆的语境在酝酿着一次伟大的颠覆?
火红的罂粟,等待你贪婪的吮吸,也等待吮吸贪婪的你……
江枫写于野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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