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能把握现在。
有许多事,往往要在日后的某一刹那,方从记忆之潭中缓缓浮起,枝叶细节,历历在目。
【火车】
我是在大二那年的夏天,独自去的上海。
临行前我打了电话给蓉儿,嘱她在车站接我,自初中毕业之后,我便没有再见过她。
那趟车是我坐得最紧张的一次,因为疏忽,我手里只捏了一张四元钱的附票,原票却忘在宿舍,一路上撑起胆子,竟然侥幸得过检票口、上车门和行程检票,慌慌张张混将过去。
上海是那趟车的终点站,途中同学纷纷离去,而本该也在中途换车的我,却和其它远程的同学一起,在第二天的薄暮时分随着一声汽笛长鸣,渐渐接近上海。
远天暮色灰暗,一个传说中的都市,隐隐现出高楼的轮廓。
这就是我的终点么,上海,姐姐每年买回一堆时装的大都市,有许多半生不熟的亲戚在上海的大都市,有着精致传统的大都市。
列车进站了,速度越来越慢,眼前晃过一张张侯车人的脸。从来没有在上海站下过车,听说车站很大又复杂,我在座位上踌躇地握着蓉儿的电话号码,又默背了一遍。
就在这时侯,我眼睛的余光突然意识到有个少女一边追着火车跑一边向我挥手,连忙探出头去——我是背向火车行进的方向坐着,此时车速愈行愈慢,这少女几乎能和火车保持同一速度,她首先叫了起来:“是我呀!我老早看到侬了!”揉了揉眼睛,那果然是蓉儿,只是她的变化有些大,我有些讷讷,只得向她笑笑。一时车里车外,我趴在窗沿看她跑,她呢,一边跑一边仰头看我。
【蓉儿】
提了包,出了站,坐车跟她回浦南新村的家。
那地方离闹市区有些远,是以她舅舅与她换了居室,她一人独居一室一厅,十分清静。
晚上她将旧照片翻出来与我对照,说:“你没有什么变化。”
我仔细瞧了瞧,那是初中时代的三人合照,我,青青和蓉儿,她俩前后与我做过同桌,也常常结伴回家,打笑时各自替对方取了金庸小说中的人名来玩,两人一个本名青青,一个本名蓉,恰巧合了夏青青和黄蓉的名字,只我,金庸未曾想到要替我也留下一个名字,遍寻不见,她们便把笑傲江湖的任盈盈派给我做,在许多年里,我常常接到这样的信:“亲爱的盈盈,还好吗?……”
青青与我高中仍在一处,只蓉儿随了母亲回上海,一晃,几年就过去了。
她白了些,也胖了些,额前卷卷的细发仍然散漫地垂着,说不出哪里变了,只是这几年的沪上生活,令她明显地变成一个上海人——从口音到气质,毕竟她有一半上海人的血脉。
丝毫未变的,是她的热心。蓉儿在初中时就是个任性而略微冷淡的人,而三年同行同桌的我却知道,她是如何重情重义的人。
【高温】
到上海的第二天,气温骤然上升到四十度。
热气蒸蒸,从天至地笼罩下来,蓉儿带我去豫园、外滩和南京路,还去看南浦大桥,周遭景色如何,我统统忘了,只记得一路上不停地吃盐水冰棍降温。
次日到西郊动物园的时侯,人十分少,我并不为意,蓉儿却不胜诧异,说今天人怎么这样少,一打听,当日四十二度。大象狮子蜷卧在笼内睡觉,我们就在白晃晃的阳光里看它们睡觉。
路上很空旷,我记得我们一直走一直走,到底也没有看到什么新鲜生猛的物事。隔了这么些年,完全不记得当时是否口干舌燥了,是仗着年轻吧,在热炙的骄阳里仍然兴高彩烈,而且没有中暑,这真是奇事。
回去以后我还玩掌上机到天亮,醒来时蓉儿已经去上班了,我再接着睡,昏昏沉沉的,感觉做了一箩筐乱七八糟的梦,每当体力过度疲惫时,我总是这样白日发梦。
【走失】
短短的上海之行中,竟夹杂了一次恐怖的走失经验。
自以为不须人带路,会得行行坐坐十分妥当的我,在蓉儿上班的时侯,脑子里带着“WENXI”这两个音出了门,晚上跳下公共汽车毫无心机地回到浦南新村方正划拉的楼房群中。我以为我有正确的地址与良好的记忆,但当别人问我“到底是闻喜路还是汾西路”时,我才怔着了。闻喜与汾西在上海话中几无差别,而我只记得音,根本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在彷徨与害怕中,我越走越快,天色越来越暗,但是每个楼房看起来都一模一样。
已经记不得我是从哪个地方出门的了……
当蓉儿的自行车从我身后追上来轻轻擦过时,我一把拉住了她的后车架,结果两个人都摔倒了。
固然这是巧,然而我走了多久,她就骑车找了多久。
那时快十二点了。
至今我不能忘记我曾经站在夏日的楼房阴影里遍体生寒。
那一年,我坐着火车去上海,蓉儿、高温、与走失,构成了我的上海印象,而有形有质的,是我带回来一套粉红色的运动装。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去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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