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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题:朋 友 [散文]

江 枫  发表于2001-03-20 05:30:38.0


 

朋 友(散文) 江 枫 一年前, 因为一场人生的风波,我陷入了十分难堪的境地,像一匹落入陷阱的困兽,绝望地仰视着高不可及的一角天空。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被人理解有时是尴尬的,而不被人理解无疑是痛苦的。我既不想看到自己的心忧在还没有风干成可以观赏的标本时,就和血奉献在朋友们的面前;我更不想我执着的梦想在还没有圆成现实土壤里的胚芽时,就溺毙于世人有意或无意的嘲谑。所以,我想暂且作别一切的“知我者”与“不知我者”。 从此,天性好动的我,开始学着回避外面的世界。 我收起与亲友们的通信录,关掉呼机,并决定不再接任何一个电话,我要割断与以往的一切联系。 我把我的书房命名为野草书屋,将淡蓝色的窗帘换成深红,之后又换成了暗紫色,那是神秘的夜的颜色,只有看到这种颜色时,我才会心安。我惊异于自己为什么喜欢幽暗,好多年前读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时所唤起的惬意感,终于找到了在现实生活中的营地。 一幅暗紫色的窗帘,四壁环绕的图书,一台唯一能窥探外部世界的电脑,就组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内容。 每天,我都蜗居在野草书屋里。不是因为买食物、香烟等必需品外,我很少出门。 我的家虽然在闹市区,但我已听不到外面世界的喧响。“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我想,我真的成了隐于市的大隐。 很早的时候,我就立下了一个宏愿,要读完古今中外所有思想家的名著。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阿奎那,到阿多诺、波普、乔姆斯基等,这些年来虽然读了不少,但远不到最初目标的三分之一。蜗居的日子,给了我绝好的读书与写作机会。书屋里,除了翻动书页的声音,就是键盘的劈啪声。那声音,很像远古的书生在静夜里翻动竹简的声音,温馨,又寂寞。 看书、写作累了的时候,我就对着墙角放置的一盆花出神。说是花,其实并不是,而是一盆苔藓,是我在一个雨季从一座古庙的后墙跟儿挖来的。那苔藓绿得让人心碎,凝神望着它,常常让我感动得流泪。泪光中,我不自觉地将自己幻化成一只小小的带翅膀的甲虫,从天外飞临到这一片长满苔藓的开阔地,我的脚细碎地踩过这望不到边际的青苔,像都市里的人漫步于青青的草坪一样。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起初,书桌上的电话,几分钟就要响一次。我知道,那是往日朋友们打来的。但我已经决定要斩断过去,我想在人生的这片荒原上,踽踽独行。 听着电话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起,我在寂寞中反复猜想着会是谁打来的。有时甚至根据铃声震动的特点,我觉得自己就能判断出电话那端究竟是谁。 但不管是谁,我都要谢绝了。 兴许是总不接电话的缘故,几个月后,电话铃震响的频率越来越低了。有时,半天也不响一次。 我的书屋里,真的静下来了。 翻动“竹简”的声音,更加寂寞,冷清。 我开始感觉到有一些无聊。 一天中午,我正在沉迷于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时,突然,电话又响了。我不打算接。 一分钟后,电话接着响起来。我还是没有接。 又是一分钟,电话还是重新响起。我铁了心,就是不接。 电话,一直在响。 看来,对方一定知道我在家。 十五分钟后,电话还在响。 无奈,我不能不接了。 我犹豫地拿起话筒,刹那间,我想到对方的第一句话肯定是抱怨…… 但接下来的通话,证明我猜错了。 “喂,老朋友!”对方是我在这个城市里最谈得来的一位朋友,他兴奋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刚才在文物市场上,我发现了一幅弘一法师的画,我想让你帮我鉴定一下真伪,我看了半天也看不出来,你对法师的作品很有研究,肯定能鉴别出来,所以……” 没有等他说完,我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赶忙问他:“你再说一遍,见到了谁的作品?” “弘一法师啊!” “什么画?” “国画!” “题材?” “竹子!” “落款?” “弘一啊!” “书体?” “楷书!” “印章?” “我记不太清楚了!” 我的兴奋持续了几秒钟,立刻又冷了下来。当即对他说:“那是假的,你别上当啦!” “你又没有看,怎么知道是假的?”朋友不服气地说。 “我可以武断地告诉你,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大概还没有一幅弘一法师的真迹!况且,据我所知,法师在俗时主攻油画,由于战乱,所能留下来的作品已经极少了,目前只有碳画素描、自画像等少量遗存,先生出家后又基本不再做画,更何况是国画……“ 没等我说完,朋友说道:“是不是真的,你总应该看看才能判断呀!你既然对弘一法师的作品那么有兴趣,即便是假的也该看看吧!” 朋友的理由无可辩驳。 于是,我问:“你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文物市场!”朋友说:“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好吗?” 我犹豫着,朋友又说:“别犹豫了,现在就走,我在你家门口对面的电话亭等你!” 我说:“我正忙着,改天再去吧!” “如果那真是法师的作品,让别人买了去,就后悔了!”朋友流露出很焦急的样子。 见我没有回答,朋友又说:“快下楼,我等你,要是天色晚了,更不容易鉴定!” 我开始被他说动了,心想,万一是法师的真迹…… “好吧,半小时后,我们在电话亭见!”我终于答应了他。 趁这半个小时,我从书架上取出珍存的《李庐印谱》、《晚清空印聚》、《弘一法师书法集》、《弘一法师写经卷》、《弘一法师照片集》、《弘一法师讲演录》、《弘一法师诗文集》、《弘一法师年谱》等所有文献,虽然对此我早已烂熟于心,但还是觉得要鉴别一幅作品的真伪,掌握的资料越多越好,特别是对法师的常用印谱,又仔细看了,因为我想,有时仅凭一方钦章就能很容易地判断真假。 半小时后,我如约在电话亭见到了他。 我们骑自行车,随着人流,向他所说的文物市场走去。由于近几年来,我一直主要工作在外地,对那个新建的市场,我从未去过。一路上,听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让我感觉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市场简直是一种遗憾,如果不经常去逛逛更谈不到什么文化人的本色。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我们来到了位于这座城市南端的文物市场。 我迫不及待地问他,在哪里见到法师的真迹。 他并不言语,只是带着我,拐弯抹角,走到一家店铺前,停下了脚步。 原来,那是一家小小的字号,坐落在市场的腹地。 老板不在,老板娘热情地与朋友打招呼,看得出,朋友经常光顾这里。 朋友指给我看柜台上的一幅画,说:“就是这幅!” 我激动万分,像朝圣一样,跨步上前,急于看清那幅画。 但只一眼,我就明白了,那是赝品! “哈哈……,假的,假的!”我喊到。 朋友盯着我,认真地说:“你再仔细看看,真是赝品?” “不用看了!”我自信地说。 “再看看嘛!”朋友请求说。 看他认真的样子,我只好凑近了,仔细观看。画上是一块山石和一丛竹子,题款弘一,款下有一方印信。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会是真的。 我回过头来,说:“亏你想得出来,竟把明明白白的赝品当真迹!” 朋友摸摸头,一脸赧颜地说:“其实我也怀疑,只是不敢轻易断定真假,所以,才请你来嘛!你平日临习了那么多法师碑帖,再看看赝品,不也是一种收获吗?既然你说是假的,我想肯定就是假的了!看来,我不用花这笔冤枉钱了。” 正说着,老板回来了,与朋友热情地打着招呼。听我说那幅画是假的,老板也不辩解,而是指给我看墙上的两幅对联,说是郑孝胥和何子贞的,我扫了一眼,见都是赝品,笑一笑。老板也笑一笑。我想,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老板又取出一块木质牌匾,说:“你看,这是真的!” 那是一块民国初年刻制的牌匾,字迹、刀工都很好,根据题字的内容,我推敲着那是一户怎样的人家,直说得老板连连点头,最后我说“这的确是真的”。 老板喜上眉梢,说:“这是我花50元从乡下收来的。” 说笑中,我一一看过屋里的所有文物,触摸着这些发旧发黄的物品,心中不自觉地泛起一种古典的情怀,很温馨,很慰贴。 朋友说:“这个文物市场大得很,我们到别的地方看看?” 我欣然应允。 我们沿着街衢,穿行在各色各样的文物中,从战国时期的印玺,汉代中山国的遗物,宋代的瓷器,明朝的家具,清朝《四库全书》的样本,到民国年间的钱币,直至文革时期的毛泽东语录、像章等,一路走,一路甄别,我滔滔不绝地说着,时而抚掌大笑,朋友则偶或与我争辩几句,但更引发了我的谈兴。我能想象得出自己当时兴奋的样子。穿行在真真假假的文物中,一路沐浴着唐时的雨,宋时的风,心清气爽,怡然自得,完全忘记了一段时期以来那些不幸与怏怏的情怀。 蜗居的日子久了,我很少像今天这样开心。 一直到黄昏,我们走出文物市场的时候,我依然很兴奋。 天黑时分,回到了我的野草书屋。我拉开暗紫色的窗帘,一眼看到的是万家灯火,我突然感觉到,那明明灭灭的灯火,仿佛人间最温情的福祉。 回头收拾起有关弘一法师的书籍和资料,只留一本法师书写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于手中,一边翻看着,一边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读到得意之处,忙坐到到电脑前敲打心得,键盘的劈啪声,似乎比以前多了一些灵动,少了一些寂寞。 …… 时光飞逝。 三个月匆匆过去了。 当初我生命中的那片阴云,彻底消失了。 我终于恢复了往日的乐天情怀。 一天午后,突然,电话铃又响了,是三个月没有露面的那位朋友打来的。 “喂,老朋友,我们还去文物市场吧,我发现了……” 我笑了,说道:“哈哈,不会又是发现了法师的‘真迹’吧?亏你还自诩为文人,怎么连一些最基本的常识都忘了……” 电话那端的他,笑声朗朗,说道:“你别再损我了,反正你从此不会再为往事烦恼了,那片乌云早已经从你的头顶散去,索性我告诉你实情吧。你知道吗,那段日子里,呼你呼不到,打电话没人接,写信也不回,我很担心,也很着急,后来才知道,因为一件事你想不开,所以才‘闭关’了。我素知你性情,如果贸然登门找你谈心,或者贸然邀你出来散心,你定会回绝,所以,才想出了鉴别弘一法师作品的办法,果然很灵验,那天,我终于看到了像往日一样开怀大笑的你,我自信你能度过人生中这一劫难。只是,老朋友,当初你一眼能看出法师作品的真伪,却丝毫没有察觉出我这小小的‘阴谋’,哈哈……” 电话这端的我,恍然大悟,原来…… 爱护与关心朋友,有多种方式,而最耐人寻味的一种,就是深入到对方的内心里,在他性情发展的必经路途中,悄然栽下一棵勿忘我,之后又悄悄地离开,远远地注视,拳拳地祈祷。当风尘仆仆的朋友一路踉跄而来,突然眼睛一亮,驻足在花前,并为这意外的幸福心花烂漫时,栽花人也正在丛中,露出微笑的面容。 2001年3月19日 于野草书屋

 


写得真好,江枫看了很多书

人淡如菊  发表于2001-03-20 08:17:02.0


 


人生得友如此,实不枉此生!不过,若不是值得,无人会对朋友如此体贴。

雨夜昙花  发表于2001-03-21 09:04:08.0


 


数数,一共十二颗心,交给你了,江枫

人淡如菊  发表于2001-03-22 02:05:52.0


 


  细读《朋友》,感有ph值小于7的东东在翻动。

亦雨  发表于2001-03-28 15:33: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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