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错误，美丽一会儿 江 枫 往常写作，都是先略微思索，一杯苦茶，一包香烟，茶香混着烟香，袅袅地在书屋里盘旋，丝丝缕缕渗入思绪的深处，在绝对理性的平台上，剖开一颗叫做心灵的红艳艳的草莓，将清凉的汁液滴在书简上，谓之江枫文稿。 今日不拟做如是之思了，且让一杯淡淡的茶，一支纤纤的烟，飘出一首轻歌曼舞式的小令，让生命的重量消失，让爱情的疼痛麻醉，于难得的自在和轻灵中，笑看铅块一样沉重的心事变成劫波中的桴子，宛如孔子一样“乘桴浮于海”，看看究竟这四月里的春风会把我吹送到哪里。飘累了的时候，就抛锚。 小小的木筏，当然少不了一根长篙，那就是我随意涂抹的这管笔。没有目的地划动，只因这暖风浩荡。写到哪儿算哪儿，吹到哪儿算哪儿。人要给自己的心、自己的笔时时以放风的机会，像出厩的黑马在山风中梳理或披散可爱的鬃毛。所以，我不知道这一篇会写成什么样子。信马由笔吧！ 桴子飘着，波光中忽然闪出两句诗来： 爱情的脚步常低响在我的记忆中， 在我深思的弦上踏起甜蜜的凄动。 —— 何其芳《爱情》 原来，所谓爱情，就是脚与弦的故事。 你越是渴望爱情，那根深思的弦绷得越紧。而那踏弦而来的人，提着小心翼翼的脚尖，亦或迈着铿锵有力的大头皮鞋，都会使琴弦颤抖，乃至在断裂中突然休克，而心灵中最柔软的部分，或渗出甜甜的水渍，或沥出涩涩的苦汁，那是一种对人心甜蜜而又痛楚的撕扯，我们既无从逃避，又不想逃避。所以，恋爱既苦不堪言，又妙不可言。 深夜的微风里，氤氲的月光下，蒙蒙的烟雨中，泣露的春花前，铺开心灵的素琴一张。只道是前世因缘的脚，踩着今生邀约的步，在久违的弦上踏响大默如雷或豆落青瓷的爱情绝响，于声声感人的余韵里回味人生曾经有过的隽永的一章，哪怕日后翻开的是不如意的一页，但毕竟有巫山云与沧海水可资珍藏一生一世，在经岁又经年的风雨中靠一把回忆的小伞遮挡出一片乌托邦式的脉脉温情。 如此说来，我们的弦都曾经在某一个时刻为某一个人张开过，或者说，我们曾经踏响过别人为我们张开的弦。爱情的歌，或甜或苦，全赖脚与弦的默契或相左。 只是，常常地，有一双本不合适的脚，走上了不该走的弦；也常常地，有一张琴，等错了不该等的脚。于是，不和我们意愿的音，响了。 找到了合适的弦的脚，与等到了合适的脚的弦，传递出小夜曲一样得意洋洋的怪调或慵慵懒懒的畅快，叽叽复叽叽，缠缠复绵绵，不似错位的爱情，未成曲调先有恨，在转轴拨弦的刹那，已调动了满脸愁容，眼角眉梢挂一串连风也吹不动的铃。 错误的张琴，错误的踏入，错误的音符，像一朵牵牛花错误地开在葡萄的藤蔓上，那是一种恍惚的美丽，病态的嫣然，奢侈的感伤，晕眩的清醒！ 琴音一错，余韵袅袅，准备续弹的姿势，定格在空中。 短暂的错误是美丽的，余韵过后，空空如也，像刚刚送走了花朵的空枝，一朵如花一样大小的空洞盛开在那里。 把露水的因缘，写成一行精致的俳句吧！ 把短命的爱情，写成一首婉约的小令吧！ 把永恒的相许，写成一阕长长的慢词吧！ 只是，只够写俳句的词语，千万别拖沓成冗长的慢词，所以，无情的人，无缘的人，挥挥手说再见吧，说再见时不带走一片错误的云彩。 可资拓展成慢词的素材，千万别及早地煞笔，所以，有情的人，有缘的人，也挥挥手说再见吧，只是再见不是今生，而是生生世世，今生，你们只需要牵手！ 俳句是美丽的，小令是美丽的，慢词还是美丽的。所有的美丽，都美丽在可以承载美丽的篇幅里。 在既定的篇幅里，爱情可以稍稍溢出一点，像那枝红杏，在绝对忠贞的篇幅内，做一个美丽的失足于篇幅之外的梦，只是梦，是梦而已。 牵牛花不妨开在葡萄架子上，让错误，美丽一会儿。 红杏不妨攀缘出高墙之外，让美丽，错误一会儿。 只是一会儿，一会儿，别太久了！ …… 行笔至此，词语的花径，已经踏上了我的脚。但愿我没有踩错，如果错了，就让这个错误的弦音，美丽一会儿。 有桴，浮于海。 就此止笔。 停篙。 抛锚。 江枫2001年4月2日于野草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