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和他的恋人
第一次见到顾城,最为惊讶的是他的身材。我们在总政的大院外面等他,他听到电话来接我们,我一直想象着,这个朦胧诗的典型人物是个什么样子,可是见到之后,我无言。
他是骑一辆单车来的,是一辆童车,到近前下来,我明白他为什么骑童车了,他的身高大约也就在一米五十左右吧。
那时我是一家诗刊的编辑,和我同来的另一个诗人,也是一家杂志的诗编,他们是早就见过的,好似他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了,但是我则一直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压力和悲哀之中。
我上大学时,顾城已经名满天下了,同学们都在传抄他和其它朦胧诗人的作品,那时北岛和舒婷的诗已基本被接受了,但顾城和芒克等人的诗还是被当成另类看的。
我虽然也是诗刊的编辑,但是见习的,我们主编是一个比较保守的人,顾城每次给我寄稿,都是厚厚的一叠,估计少说也有百多首吧,我每次都选上四到六首,但总是被主编拿下来,这也是我这次来访的原因。
顾城请我们到他家去晚餐,我又一次被震惊了。
家徒四壁一直是一个形容词,我一直是这样理解的,因为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家徒四壁的人家。后来我当导演,在农村的百姓家拍戏,就算是再穷的人家,也有一些过日子的家当,没有哪一户人家是家徒四壁的。
就算是这样,顾城仍给我们准备了四样菜,有两样是现成的罐头打开的,另外两样已经记不得了,顾城笑着说,他们的全部财产就是这些了,明天吃什么还不知道呢。看到我和曲(我的朋友)的表情,谢烨道:别听他说啊,他的口袋里还有一个稿费单子,明天就能取的。
顾城好象才想起来,马上变得兴奋,非要我们喝酒,他说老于(指江河,亦是朦胧诗的代表人物之一,以豪放的抒情见长)刚喝完走了,你们来之前,他的头顶在墙上,在思考生与死的问题。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再一次看了看那四面墙。也不能完全的说是家徒四壁的,因为那四面墙上都画着粉笔画。我想那些粉笔画如果还在的话,虽不能说是如敦煌壁画那样价值连城,但也一定是一笔非常宝贵的文化遗产了。
谢烨非常热心地照顾着我们,她的美丽和大方与顾城形成了一种对照,聊到熟了,我问谢烨:你们怎么不要个孩子?
谢烨笑了,她的笑真诚而灿烂,绝看不出是一个为生活所迫的人的笑。
顾城道:我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怎么要孩子?
谢烨道:他根本不用要孩子,他就是他自己的孩子。
十多年过去了,有时夜深人静,我常常想起谢烨的这句话来。
这句话里边所含的爱意是无边的,后来不管他们的结果如何,谢烨对顾城的爱通过句话已经倾情流露,可表天日。
我想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的最高境界就是这个样子了:把他当成丈夫和孩子,而且是自己的孩子。
后来顾城的一件小事也证实了这一点。
那是在成都,北岛舒婷等我们一干人去逛街,其中就有顾城和谢烨,穿街过巷难免分散,有一次顾城找不到谢烨了,我们拿他开玩笑,说这下子谢烨算是丢了。
顾城开始一句话不说,突然间,他发狂地跑起来,边跑嘴里边不停地喊叫着:烨——!烨——!
写到这里,我感到了文字的苍白和贫乏,因为任何文字都无法形容当时顾城的那种喊叫声,那是一种野兽一样的绝望之极的叫声,但不是发自野兽的口中,显然不能这样形容,但是绝望一词也显然形容不了他的声音。
我们所有的人都被震惊了,接着开始分头去找谢烨。其实谢烨就在旁边的一家店里,顾城看到谢烨的时候,忽然一下子变得平静了,好似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朋友们都知道他们相爱至深,但谁也没有料到在异国他乡会发生那样的悲剧。贫穷并非爱情的敌人,有时反而是爱情的土壤。夜深人静时,有时我也难免这样想。(清明节近,谨以此文悼友人)
公元2001年4月5日于北京牡丹园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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