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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条北方的河,一条孤独的河。
在领略了绿海的岑寂、群山的孤迥之后,她奔涌而出。一路上,萦山,萦城,汤汤西流。
没人知道,她湮去了几代人的足迹,飘忽了几多岁月,又曾有几人如我一样,于秋日的寒波中,与她相望,同她为伴,聆听她天籁般的低吟。
当两岸的苇花白发般扑入视野的时候,她总是挟着天然的潮湿,裹着泥草的气息,鼓荡起我的衣衫和心绪,拂着我的头发和面颊,让我的目光极尽河彼岸的大野、牛羊,以及日落、月升、闪烁的群星和墟里袅袅的炊烟。然而这一切都掩不住那种荒凉的存在,它来自亘古的人文情结,凝聚成为现实的具像,更将分分秒秒的时间分割成为定影。人来了,雁去了,没人在意,无人怜惜。花香时她奔流,雪落时她仍在冰下呜咽,而草枯叶落的秋季,她更瘦得可怜。
凝视她的瘦影,我常会与母亲这个概念联系起来。我想,她定是个伤心的母亲,也是个孤单的母亲。无人记下她孕育了什么,又哺育了谁。生命的存灭如草木,人世的苍凉含在落日的余晖里,含在薄烟中,在钓叟的鱼杆下,在寒夜流霜的天际。她只是将双眸凝视远方,在暮色与秋色的双重掩映中,默默无语。
也许,她已忘了一百年前的那个将领,将一队军营屯扎于此,守望河边那份原始的苍凉,在悲茄声中,将军发白,征夫泪尽。而从此,河水两岸人烟渐稠,市井繁华;
也许,她已忘了半个世纪前,我的父亲和他的一群兄弟们远闯关东,来到这里,赤着脚在初春的冰河上流放木排。从此,这条河成了他们的母亲河。在河边,他们的子孙一个个地出生、长大;
也许,她已忘了那群曾经嬉戏于她身边的童稚,怎样浪掷了童年、少年以及他们飞扬的青春;
也许,她已忘了,当年曾经美丽端庄的母亲,曾怎样心怀悲切在她身边堆起父亲的坟墓,于河边眺望几十年短暂而漫漶的岁月。然而,当年父辈们年轻的身影如何捉得住?她只是向前奔流着,不着一丝痕迹。最后将母亲也化作身边的一座土丘。
难道她真的如同浮屠一般,不肯三宿菩提树下,而怕生发一丝半点的情感吗?
北方的河啊,为何这般孤独且冷漠。
如今,来到河岸边的,仍是孑然的我。
眺望着这河流,我想,她是一万年前的,同时也是未来的。她是孤独的,然而,也是深邃的。
记得一位女作家在写秋天的时候,曾这样说过:“我爱这样的季候,只是我感到我爱得这样孤独。”同样,我也爱这秋天的河流,我爱得孤独且怆然。
北方的河啊,不知她曾否解读过庄子的《秋水》,不知她曾否看到过《蒹葭》那样凄茫的美,不知她曾否听过古幽州台歌,而因之徙倚遥思,惝恍永怀。生命的律动无休无止,这河流,这北方的秋天的河流——我终日伫立在她的身边,徘徊在她的视野中,探寻着她那博大的内涵,呼吸她粗犷却不失清爽的气息。虽然常常是怅然而归,却有一种情愫充盈于胸中,沉淀在血液里。是她头上那片片舒卷的白云吗?是她眼前飞掠而过的雁阵吗?是她碧波上摇曳着的一弯秋月的倒影吗?我想都不是。她无时无刻不在流淌,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不留一丝牵念,哪怕是惆怅,哪怕是欢娱,哪怕是落日的殷红。
也许,她从未感到过孤独,孤独的只是我未曾了然的心。她只是不舍昼夜的向前奔流。然而,这正是我眷恋于她的缘由。偏狭和浅陋的我,只能读出她的孤独和冷漠。而无数次地伫立于她的身边,在经历了造化的洗礼之后,我终于读出了她的坚定、成熟、庄严和美丽,我的梦也因此有了一种更深沉的依托。
我北方的孤独的母亲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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