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有毒
江枫
戴望舒谈诗,有一段妙论:“象征派的人们说:‘大自然是被淫过一千次的娼妇。’但是新的娼妇安知不会被淫过一万次。被淫的次数是没有关系的,我们要有新的淫具,新的淫法。”
按照戴望舒的说法,与其说诗人“吟”诗,不如说是“淫”诗。
高明的诗人,不在于淫过什么样的娼妇,而要看他有没有采用新的淫具和新的淫法。“芭蕉不解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这是被李商隐淫过的丁香;“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这是被李伯玉淫过的丁香;戴望舒换了个新的淫具和淫法,因此就有了成功的《雨巷》,而娼妇还是原来的娼妇,只快感是全新的。
梅花,是被古今诗人淫烂了的娼妇,应该算是花中的“名妓”了。至于被淫过多少次,恐怕是“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了。
《全宋诗》收录张泽民的诗共98首,其中,咏梅诗就有96首,看来,这位仁兄是非梅花不淫的。
自然,妻梅子鹤的林逋,就是非梅花不娶了。不过,梅花可并不是非林逋不嫁的。梅花是娼妇,是诗人的玩偶,大众的情人。
最早交上梅花运的诗人是谁呢?据说是写作《诗经·召南·票有梅》(注:票,加提手旁,电脑里好象没有这个字)的那位(或者是那几位),但这,已经无据可考了。反正大概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吧,梅花慢慢地就成了象征派诗人所说的“被淫过一千次的娼妇”了。
梅花树下,“五陵年少争缠头”,这卖笑的梅花不知迷倒过多少才子词人,又不知赚取了多少艳词红绡。
吟到深处,吟就成了淫。林逋对着梅妻说:“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这一个“狎”字,固然可做一般的“亲热”解,但是更适宜于用在与娼妇的那种“亲热”上,或者说,在林逋的潜意识里,已经将梅妻当成了娼妇。吟梅,就是淫梅,就是意淫梅花。
可笑的是,当我把古今一些诗人的咏梅诗都看过一遍的时候,发现他们在淫梅方面就那么几招几式,越看越让人扫兴,越读越让人丧气。
不信,你就翻翻中国所有的咏梅诗去,就那么几种原始的淫具和淫法。
一是说梅花耐寒。鲍照《梅花落》说:“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何仲言《咏早梅》说:“衔霜当露发,映雪拟寒开”;黄庭坚《题华光为曾公作水边梅》说:“梅蕊触人意,冒寒开雪花”;王安石《梅花》说“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张泽民《梅花》说:“才有梅花便不同,一年清致雪霜中”;丘逢甲《题画梅石》说:“任他众鸟欣相托,自放寒花向雪中”;邓拓《题梅三首》说:“石破天惊首惊奇,冰霜历尽挺雄姿”;启功《题画梅》说:“香遍竹篱天下暖,不辞风雪压枝斜”,等等。所有这些诗,统统是一个淫法,淫具就是什么霜啊雪啊,寒啊冷啊,没有一点新鲜玩意儿。前朝人或古人这么写倒也罢了,今人还这么写,总翻不出新样,九斤老太要是看诗,肯定又会骂“一代不如一代”了。
二是说梅花报春。陈亮《咏梅》说:“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春”;王冕《题墨梅》说:“朔风吹寒冰作垒,梅花枝上春如海”;李东阳《题延平刘郎中廷信所藏红梅》说:“春光不与花相妒,花到开时却妒春”;郭沫若《题画梅》说:“瘦骨凌寒意不孤,一花于唱万花吁”;陈兼与《水龙吟》说:“冰姿独立,香魂谁倩,东风嘘暖”;赵朴初《题画梅》说;“一片丹心,朝霞无际。身饱霜雪,春来天地”;刘征《题画梅》说:“江湖冰合雪霏霏,预夺春光有阿谁?”,等等。噢,还有毛泽东的《卜算子》“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不用多引了,由此可以看出,这些诗也统统是一个淫法,淫具和淫法就是东风啊,春光啊,百花开啊什么的,越写越俗,越俗越写。
三是说梅花有香。当然是袭人的暗香,这样写梅花的人也太多了,更让人倒胃口。本来林逋的两句还算不错,比前人写得更好,或者说淫得更好,但是后来人都这么写,这么淫,就让人恶心了。例子不举也罢。
四是说梅花有韵。尤其是在月光下,更有一种玲珑的意态。李东阳《梅月图》说“清溪倒影入空寒,月色梅花共一般”;王世贞《赠李茂承》说:“谈郎写梅今绝伦,貌得罗浮月下神”;高凤翰《题梅花册》说:“朱砂变相玉精神,月底衣裳舞太真”;郭沫若《咏腊梅》说:“瘦削只缘冰镂骨,孤高宜借月传神”;罗密《题白梅》说:“长宜明月来相照,不向春风乱点头”,等等,无非是想说梅花漂亮罢了,立意都不过如此!
关于梅花的淫具和淫法,也就这么多,其他就是在此基础上说点形而上的话罢了,比如清高啊,孤傲啊,逍遥啊,牺牲啊等等,总变换不出什么新花样的。
所有这些梅花诗,让我想起一个成语来:黔驴计穷!《水浒传》第23回,王婆子在给西门庆和潘金莲拉皮条的时候,曾经问西门庆是否具备五个条件,即“潘、驴、邓、小、闲”,其中的“驴”就是驴一样的生殖器。如果有,潘娘子就是你的了;如果没有,对不起,大官人,潘娘子还是人家武大郎的(或者武二郎的)。还好,西门庆什么都有,包括这个驴一样的生殖器,甚至还不乏新的“淫具和淫法”,所有这些,他都有,于是娼妇一样的潘金莲终于成了西门庆怀里的一朵梅花。可惜,面对梅花,我们的不少诗人却天性阳痿,同时也拿不出什么新的淫具和淫法,真是黔驴计穷,甚至还不如驴,驴起码还有硕大的阳具。
陈寅恪70岁的时候,应该说早已经遍读了中国典籍,于是说:“中国书虽多,不过基本几十种而已,其他不过翻来覆去,东抄西抄。”依我看,中国写梅花的诗成千上万,但是,根据创意来看,基本上也就那么四五首。
当我们说中国是一个诗歌的泱泱大国的时候,想没想过,真正有创意的诗歌其实并不多。我们所拥有的,都是为数很少的几个模子所生产出来的近乎千人一面的破玩意儿。有意思的是,这几个模子还被当成了传家宝,一传就是几千年。
赵翼说:“李杜文章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我要说“梅花文章万口淫,至今已觉不卫生”了。
娼妇,尤其是“被淫过一千次的娼妇”,往往都有性病,最普遍的性病,就是梅毒。
梅花有毒,名为梅毒。
所以,我不敢轻易再招惹梅花。
可喜的是,《诗经·召南·票有梅》产生约3000年后,公元20世纪末,中国有个诗人,对梅花这个“被淫过一千次的娼妇”采取了全新的淫具和淫法,从而淫出了新的快感。
我也操着娘娘腔
写一首抒情诗啊
就写那冬天不要命的梅花吧
想象力不发达
就得学会观察
裹紧大衣到户外
我发现:梅花开在梅树上
丑陋不堪的老树
没法入诗 那么
诗人的梅
全开在空中
怀着深深的疑虑
闷头向前走
其实我也是装模作样
此诗已写到该升华的关头
像所有不要脸的诗人那样
我伸出了一只手
梅花 梅花
啐我一脸梅毒
这首诗,名为《梅花:一首失败的抒情诗》,作者伊沙。
梅花有毒,名为梅毒。
不要脸的诗人们,你不要再轻易招惹梅花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