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
井口白烟氤氲。
风凉,井水更凉。
2.
小时候的记忆,是一口小小的井。井台光滑油亮,常年的水汽滋润,井下的青砖地生着细细密密的青苔,不小心就会滑上一跤,所以大人从不让我靠近。于是,那口小小井于我是那样神秘,我总是想知道,是谁在里面流泪,是谁在里面叹气呢?
3.
父亲是家中的长子,我是家里的长孙。奶奶虽是旧式女子,缠着小小的足,没有念过学堂,一辈子就是服侍丈夫,孩子,然后是孩子的孩子,可是她从来没有嫌弃过我是一个女孩子。她将我当做掌上明珠,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叔叔姑姑们也是,那时他们都还没成家,一大家子六七口人,全部将我当做宝。我要出门,只有奶奶带着,其他人她都不让,不放心。记得有一次,妈妈来看我,想带我去公园,奶奶开始死活是不让,后来大概也觉得不合适,再三叮嘱后,才放行。及至奶奶带弟弟的时候,马虎多了,有人领着就行。妈妈有时候也觉得奇怪,弟弟才是家里的长孙啊。
4.
记忆中,奶奶的话不多。我沿着记忆的河流仔细搜寻,找到的只是奶奶轻柔的呼喊。当我在屋前屋后疯跑,奶奶追不上我时,就悠悠地喊:“小伊~,小伊~,慢些跑啊,等等阿娘,当心摔着。”“小伊~,快回来,吃饭啦。”“小伊~,睡觉了,阿娘给你唱歌。”“小伊~,小伊~”是不是奶奶心里早已明白,人生的本质不过就是吃饭睡觉。否则,她同我说的话,我怎么就记得这些。
5.
我得到的宠爱将我密密实实地包围。可是,小时候的我还是寂寞的。我常常在大人上班后,奶奶忙于家务的时候,一个人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前,看墙边的那口井。是谁在里面住着呢,给我们清凉的水,帮我们冰西瓜,冰冷饮水……从小,我就是听话的小孩,所以我只远远看着那口井,远远的看着,不曾接近。可是我的心,我的长着翅膀的幻想,从来没有离开过它。我常想,里面一定住着同我一样寂寞的小女孩,她比我可怜,她只能看见井口那片天,不知道有没有人同她讲故事,有没有人给她唱歌。
6.
当我终于被允许,接近那口井的时候,我是多么兴奋啊。小叔叔牵着我的手,拎着木桶,来到井边,我伏下身子,小手紧紧攀着井沿,很凉,很滑,我很紧张。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清清亮亮的水波,清清亮亮的映着我的模样,我的羊角辫,我的蝴蝶结,那样的清凉,那样的清凉,却灼伤了我的眼。我只觉旋晕,然后手一松,滑倒在地上,摔脏了新换的花裙子。小叔叔把我抱回家,自然挨了好一顿训。但是自此以后,我常常一个人溜到井边,只是静静地站着,静静感受那样的清凉。只是站着,不再探头看。大了,我知道井就是井,就是水源,可我,可我还是不敢长久凝视一口井的井水,只敢匆匆一瞥。我当然不会再摔跤,可是就是不敢看,好像那里住着什么神灵精怪,会摄取我的魂魄……
7.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那口井早已不在。何止那口井,我童年的院子,门口的青砖路,深深的小巷,骑楼上晾着的衣物,有风的日子,旗帜一样的飞扬……童年的一切啊,都飞走了,飞走了。毕业后回上海,去看奶奶,在新建的小区,在新房子里,我搂着她瘦瘦的肩膀,握着她干涩的手,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一遍遍重复,“阿娘,小伊回来看你了,回来看你了。”奶奶浓重的宁波的口音,现在的我只能听懂两三分。可是当她叫我的名字,“小伊啊~”还是那样熟悉,那样轻柔……
我又回到童年,仰头拉着她的衣襟,使劲地摇着:
“阿娘,我要去井边玩,我要去嘛。”
“小伊,不去啊,听话,那里面有水妖,会吃了你呢。”
“阿娘,我这样乖,她不会吃我的。”
“那她会留你下来作伴的,你要陪阿娘,还是陪她呢?”
“我陪阿娘,阿娘也陪我。”
……
我紧紧搂着奶奶。
她混浊的眼睛,混浊的泪,她老了,她老了,可是还是她牵着我的手。
8.
记忆中的井。
凉如霜,凉如月光,清凉的水,源源不断。
这是我的井,可以照见自己灵魂的井。
梦中。
井沸腾了。
灼热的气息包围我,舔食我。
井枯了。
我哭了。
隐隐听见有人在呼唤,“小伊啊,你在哪里,回来吃饭啦。”
我站在枯井边。
泪水成了一口井。
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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