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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题:菊斋志异之重阳(一)

人淡如菊  发表于2001-03-07 16:58:41.0


 

************* 再过十来天便是重阳了。 陶然怅惘地想,今年怡佳收到的礼物,不知道是甚么样的。 去年这个时侯,陶然早早挑好了一盆柳线、一盆佛座莲花,挨到重阳这日,在怡佳公司的楼下等了两个小时,一眼看见她自电梯中转出,笑吟吟趋向前去…… 可笑。 他向自己牵牵唇角。 “每年生日你都送我两盆菊花,陶然,你送我三年了,我厌了。” 他在怡佳脸上瞧见三尺冰霜,同时听到腕间有轻微的叮当一声,刹那间心如镜明。 那样一只玉环,不过够买半盆柳线。 但她不喜欢的,不仅仅是两盆菊花吧。 那日他安静地离去,怡佳坚决不要的柳线与佛座莲花,他留给了深夜载他回家的计程车司机。 如今重阳已经无人可送,珍奇的品种亦一年比一年不如,陶然意兴萧索,只在当地的菊花圃中搜罗了十几盆差强人意的,叫人回头送了来。比起前两年他陶公子北上南下的劲头,真是天差地别,可要比起陶老爷子在的时侯,一掷千金数百奇种的豪举,那更是远远不及了。 后退几十年,陶宅每年的重阳菊会多么有名。 陶然住的是旧的小洋楼。 说是小洋楼,现时不过是颓壁危墙。爬山虎密层层盖紧整张楼面和窗棂,铁锈的小圆门和厚实的方石,依稀可以看出往日的冠冕堂皇来。后院一方菊圃,几枝新菊飒爽地向短篱外探出头来。 父母替他在湖滨大道置了一套三居室,他却坚持要住在这老旧的房子里。两位老人相顾无言,这个怪脾气的陶然,不但面目跟他爷爷酷似,便是独来独往的脾性,也是一色一样。 自小跟随爷爷长大,他跟父母关系一直是疏离的。除了每月数次的例行探问,他几乎从不主动回家,多是父母及一双弟妹前来探他,偶尔弟妹也带朋友来,陶然倒也不在乎,由得他们闹去。人去楼空,多数时侯陶然是寂寞的。 他并不在乎。或者说,他习惯而且喜欢这样的寂寞。 一张算得上英俊的脸,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冷漠表情,弟妹带来的朋友中,并不缺少对陶家大哥的倾慕者。她们同他搭话,他也笑,她们问他什么,他也答,他并不是刻意要把她们当小孩子,但是他脸上的神情,总是淡淡地教她们失望。 怡佳便是这样为他的淡漠所吸引。 那日在朋友的酒会上,他坐在亮晶晶的吧台边啜酒,满场意气激扬,斯人独萧索,她一眼便瞧见了。但是陶然的寂寞,并不一定躲藏在暗黑的角落里,他坦然地坐在闹热人群亮晃晃的灯光下,看舞的舞,唱的唱,老练的寒暄与生硬的客套,尽入眼底——自然,他也看到了怡佳。 逢着佳人颜如玉,谁能不欢喜呢。 但是怡佳毕竟是年轻的,美宝莲的艳红,佳华的紫黯,没有一种颜色能常驻在她唇上。 三年,也难为她了。 陶然向圃中新菊俯下身去,可是合该与这菊花同生同灭了。 陶然看好的那十六盆菊花送来的时侯,正好陈实打电话约他出去。 他签收的时侯,发现多了两盆。 “怎么是十八盆?” “陶先生,您看,这是今天刚运来的,知道您喜欢,先给你过来挑。” 陶然心中一动,那两盆都是绿菊,其中一盆八分象足去年的柳线,针细管瓣,花形欲开未开,花瓣尖攒出一汪碧色。另一盆象是黛墨,有两丝长长管瓣向外飘伸,盈盈欲拂。 绿菊是菊花中最为珍奇的品种,凡品白色透绿,上品遍体翠碧,珍品如翡翠般莹绿通透,奇香彻骨。这两株菊色相奇异,是上品无疑,甚至还可能是珍品。 陶然凑近去一闻,奇怪,却是一丝香气也无。 “这是什么品种?” 花工语焉不详,陶然又问了价钱,果然不菲。若是柳线和黛墨,菊圃中都已有了……正在犹豫,陈实催他的电话炸响起来,陶然快速签了十六盆,吩咐道:“先送回去吧,回头我再自己去挑。” 陈实与陶然二十年前认得,彼时俱是刁顽小子,然而已经懂得兄弟义气,互相都替对方挨过不少老拳,现时陈实在报社做记者,交游更加广阔,仍然同陶然熟来熟往。 陶然到百龄园艺的时侯,陈实正从温室里钻出来,一见陶然便怪叫起来:“怎么这样晚才来?” 陶然道:“你去年不是才做过一次园艺专题么?今年的货色,并不比去年更出色。” 这家园艺,陶然自然也是熟的,陈实平时对园艺并不感兴趣,来做什么,他约略也知道。他刚才一路进来,看见园内的工人将新进的菊盆抱来抱去,果然今年更见萧索,尽是些火蟹爪、千丈松罗这样的普通角色。 陈实把陶然拉到一边,郑重其事地道:“昨天这里进了两盆异种菊花,所以我叫你来瞧瞧。” “异种?在哪里?” 陈实摊摊手:“谁叫你来得这样晚,给转到别的馆去了。” 陶然失笑:“百龄如何肯将异种转让出去?” “那个真的是异种,”陈实着急起来:“如果你能买回来,我再告诉你。” 陶然不由好笑:“你几时替百龄卖起花来?”蓦地心念一动,想起自己拒收的两盆菊花。但那虽是佳品,自己倒也看不出异在哪里。要说陈实去年做过一次专题,就有了超眼力,那真是匪夷所思。无奈不管他怎样旁敲侧击,陈实除了竭力鼓动他买回来之外,拒不吐露一点消息,最后摊摊手道:“是百龄看门的老伯告诉我这两株菊花有怪异。只不过一传十,十传百,我的新闻还有价值么?所以陶然,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三个字:不知道,四个字:绝不知道;五个字:绝对不知道……” 陶然拿他无法,只得打一只电话叫原先那家菊花圃再送了来,幸亏还未曾给人买走。 青衣和青丝几时搬来,陶然记得并不确切。 这并不重要罢。 那晚他把两盆绿菊用高丽纸扎上口儿,浇透了水,准备抱到空冷屋子里放起来,隔壁阳台上忽然有人吃吃笑道:“瞧你养的菊花不少,可真是外行。” 任是陶然平素和气,听了这话不禁大怒,他转头瞧见隔壁小洋楼上靠着一个少女,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摇摇头道:“怪不得菊花越种越难看了。” 隔壁那幢小楼陶然认得,原是李家的,李家在市中心买了阔气的楼中楼,这楼便拿来出租,这想必是租户罢。只是陶然两耳不闻邻家事,这人是谁,几时搬来,他全无所知。 陶然哼了一声,不去理她。那壁阳台却有人自里间唤道:“青丝,你又淘气了,快进来。” 那唤做青丝的女孩子,向陶然做个鬼脸,笑道:“我姐姐叫我,不同你说了。总之,蠢才,蠢才!”一边摇着头,一边竟跳进屋去了。 陶然后来知道,青丝是妹妹,姐姐叫做青衣。 过后几天,只要陶然在圃里弄菊花,青丝便靠在阳台上罗唣。陶然给她弄得无可奈何。 眼看着重阳渐近,圃里的花渐次欲放,只那两株新菊,不知怎的,花苞一径向里卷着,看不出要开的样子来。陈实自从他买了这两株菊回来,隔两天便来找他一次,来了便径自去看那两株菊花,从下班赖到夜深,总是不肯走,说要看看这花开了什么样子。只是这花一直不开,陶然固然失望,陈实也是说不出的丧气。 这天陈实没有来,陶然独自对着两株菊花发呆,听得隔壁阳台一把清柔的嗓子笑道:“这么着,这花是不会开的。” 陶然听声音,便知是那淘气少女青丝的姐姐。陶然只道青丝平常只是顽笑,现下听得青衣也这样说,不禁吃了一惊。正在沉吟,青衣笑道:“说不开,便是不会开,不信便算了。只是可惜了这样异品。” 陶然听得异品二字,心下一动,忙将两盆菊抱了起来,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品种?这样,我拿过去你给瞧瞧成不成?” 这时青丝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拍手笑道:“何止认得呢!我姐姐要它几时开,它便几时开!” 陈家的小洋楼,看起来同陶宅一般冷清。青丝跳跳蹦蹦引他上了二楼,开了门,陶然心头一跳。 这青衣,衬着窗边斜斜的光线,眉目恁地玲珑。 屋子里清素简洁,跟陶然那间一样没多余的物事,奇怪的是没来由地一阵菊花香气扑向面前来,陶然四处看看,并没有瞧见半瓣菊花。 青衣窥破了他心思一般,道:“有玫瑰花、茉莉花炼的香水,自然也有菊花香了——抱着花不累?” 陶然把两盆菊花放下,立刻追问:“这到底是什么异种?” 青衣却不答话,曲起手指算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七天以后便是重阳,这可急得很了。” 陶然莫明其妙,道:“七天以后便是重阳,没错啊。” 青衣向他瞧了一眼,“重阳不开,它便不会开了,`重阳'这种异品,百年难见,你不知道么?” 陶然的吃惊,不足以如逢电击来形容。 他梦游般蹲到那两株菊旁边去。 少年时他已跟随爷爷辩认菊的色相及习性,陶家种菊,渊源深远,甚至有秘不外传的陶氏菊谱,爷爷手里的菊谱,是直接交到陶然手上的。只因其它的陶家儿孙,对艺菊已全然没有兴趣。 陶氏菊谱中,载有十八品共一千二百余种菊品,从爷爷手里传下来的只是387种,陶然历年来北上南下,也不过多搜得48种,而且都不过是三品以下。菊谱中最珍贵的上品之一,便有重阳,只是谱上也记载着:“上品十异,重阳、黄昏、青甲,唯见古谱所载,数百年来,并无人得以亲见。” 这花苞双含的绿菊,真是古谱传说中的重阳么? 一会儿,陶然才自绿叶茵茵中起身。 青衣一径袖着双手,沉静地看他,并不多话。 陶然心悦口服得几乎要叫姐姐,“青衣,如果能看见重阳开花,我什么要求都答应你。” 青丝扁扁嘴,小小年纪已经表示看透世象。 陶然装作没有看到,口气更加谦和:“青衣。” 青衣低下眉头,似在想着什么,徐徐道:“重阳菊开,几百年才得一见。” “这个我知道,为什么这么难种?” “重阳是变种中最不易得的一类,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偶然得到,扦插、传粉,年复一年,世世代代……谁也不晓得哪朵菊花几时能变成了重阳。象这两枝,一枝原是柳丝,另一枝是黛墨。” “真的一点可控的方法也没有?” “如果有,就好了。” “如果有,什么代价我也付出。”陶然想着古谱上的记载,悠然神往。 “有的,拿生命来换。”一直不开口的青丝忽然插嘴。 陶然失色。 听说过炼剑、炼瓷器要以命来祭,重阳也一样么? “莫听青丝骇你,哪有此事。”青衣横妹妹一眼。 “姐姐你不想么?”青丝横回去。 青衣不响,起身走到菊花盆旁,郑重地掰开一点点花萼。 “青衣,七天时间我们该做什么?” “你什么也不用做。这两株花,便由我来照顾罢。” 陶然点头,“每天我仍可以来看它们?” 青衣一双妙目凝注在他身上:“有何不可?” 晚来凉风如许,陶然浑不知自己如何返去。

 


菊斋志异之重阳(二)

人淡如菊  发表于2001-03-07 17:01:49.0


 

******************** 自此,陶然便每天过去陈家探重阳。 即使没有重阳,青衣与青丝亦是如此可人的理由。 青丝惯在院门内外游荡,偶然跑来同他们说话,趣致可笑。青衣是静的,多半时侯陶然在她房间看重阳,她只是自顾自地看书,间或抬起头来,对陶然吟吟笑:“你自己随便罢。”幸亏陶然也是寂寞惯了的人,青衣任他自生自灭,他反而觉得自在。 屋子里一壁的菊花味道,仿若药的苦香,细细嗅来,清里带着冷。 有点象青衣吧。 陶然不自觉地想到她身上去。 这屋子里诸般物事,都是象青衣的。 已是萧飒的季节,秋风来扰人,自暗褐色的窗隔间曲折穿过,来得急时,有些残朽的窗棂便吱呀作声起来。 青衣只是起身把窗隔上的铁扣扣紧些,问他:“会冷么?” “不冷。” 陶然想,这屋子在在都是冷的,菊花的味道,青衣,还有——自己。音乐碟里的曲子也是冷的。一声两声,泠泠地响着,与己无关的漠然,漠然但是无邪。《寒鸦戏水》、《归去来兮》、《幽兰》……一曲放完,她换了曲子,仍是泠泠地,松风寒的调子。 他喜欢。 他坐在青衣的屋子里,心中渐渐觉得春柳拂堤,青衣挽起头发是好看的,青衣著的绿色衫子是好看的,青衣烹的六安瓜片是好喝的。 青衣并不问他奉职何处,年薪若干,府上有无高官父母,一概经济学问,她不闻不问。 青衣只偶然同他闲话家常。 这样,便够了。 陶然面对一众菊花的时侯便有这样感觉。 这样,便够了么? 青衣。 青衣温和,怡佳妩媚。 青衣沉静,怡佳娇柔。 青衣素淡,怡佳明丽。 他不知不觉拿青衣同怡佳比着的时侯,青衣抬起头来,向他微微一笑。 陶然返家时,陈实正打算怒气冲冲地离开。 “陶然,我来过四次了!” “唔。” “那两盆菊花,开了没有?” “唔?没有。” “让我进去看看。” “不在我这里。” “什么,你舍得送掉?”陈实讶异。 “不舍得。” 陈实忽然扑过来大力摇晃他:“陶然,你梦游?魂灵丢到哪里去了?说话这样魂不守舍?” 陶然一脸笑,伸手过去握住陈实的手,“陈实,我没事,我很好。”他的快乐,从来没有这样真实过。 陈实跳起来:“那两盆菊花不在你这里?那在哪里?” “你找到大新闻了。”陶然微微笑:“再过三天,重阳便开花了。” “同一日内,菊花尽开,其中有两株绿菊,独占鏊头,碧绿晶莹,……” 陶氏重阳菊以大幅的版面在显要位置刊出。 陈实没有写进去的是:他看到隐约有毫光环绕。 他不知为何如此,不确切的新闻,不必如此张扬。 只大家眼里看到的事实,陈实亦终于抢得头条新闻。 闻讯而来的人太多,陶然不识摆谱,不得已把钥匙交给陈实回父母家避难。 他并没有想到重阳开时,竟会有这样的盛况。 前一晚他自青衣处搬得重阳回来,忐忑地问:“可会有异象?” 青衣不答,青丝却朝他眨眨眼睛,“会,重阳拔地而去,飞越九霄。” 陶然哈一声笑出来。 重阳并没有拔地而去。 但那的的确确是异象。 陈实一早搬了他最心爱的长焦镜头来,挎起全副装备,雄纠纠占领了陶宅最佳视力区。 重阳是在上午九时九分慢慢绽开的。象柳线的那枝,尖锐的管瓣开始向外挺立突出,鲜绿得象是一泓碧潭。象黛墨的那枝,花苞一经打开,碧绿丝瓣立即披拂下来,在风中颤摇不止。园子里开始飘荡着奇异的清香。 其它的花竟也在此时哗然绽开。 我花开时百花骇杀。 重阳开了。但是,青衣呢? 青衣并没有来看重阳开花。 陶然去叩门,门是锁的。 他只得写一张纸条压在窗台上,告诉她重阳开了,谢谢,云云。 答谢本是多余,只是想见着她罢。 陶然在父母家避了三天,陈实方始来还钥匙。 自然尚有零星观众,只是已不足以骇人。 陶然惦记青衣,问他:“看见有个女孩子来看花吗?是这样这样,这样一个样貌。”他比划给陈实看,陈实起初莫明其妙,忽然叫道:“那两个?你认得?”不怀好意地嘿嘿笑,“来的,晚上呆很久才走,看着菊花好半天,我以为在看花,原来是在等人。你瞧,是不是这个?”也不知从哪里拿出张照片来,递给陶然看。 陶然也笑,接过来一看,可不是青衣,陈实定是拿了他的长焦镜头,不知道躲在哪里偷偷拍得,青衣正在俯身看那两株重阳,照片上光线衬得好,她的眉目愈显玲珑,一双眼睛映着重阳,竟是黛绿的,好看得很。但不知为什么,陶然觉得她并不开心,虽然她的神色仍是淡淡的。 一时他竟有些沉吟。 这以后,陶然不大看得到青衣姐妹在隔壁阳台上晒太阳。 他去叩门,才得知青丝竟然病了,一壁的冷香里掺着药香。问是什么病,青丝眼也不开一下,青衣扶着她的头,眉头都是忧虑,嘴里却仍是淡淡地说不妨事。陶然过两天去看,仍是一样的情形,再去时,青丝竟然大发脾气,叫道;“姐姐!我要安静。”陶然尴尬地退出。 青衣却来得频了,常常在安顿好青丝后,便捧着盏菊花茶,同陶然一起坐在菊圃的地上看重阳。清风来拂面,重阳的碧色一点点褪尽。 终于它萎落的一天到了。青衣把落到地上的花瓣一瓣瓣收起来。 她没有说话,眉间莫明地有凄惶的神色。 陶然安慰她,“我努力试试,一整年的时间呢。我已经扦插了一枝。明年,说不定还会开的。” 青衣冷笑一声,“陶然,去看看你祖传的菊谱,1500多年,重阳只出现过两次。” 陶然无语,他岂能不知。那最早也最为有名的一次,便在东晋陶渊明菊园中,“菊花如我心,九月九日开;客人知我意,重阳一日来”。自此,陶家便代代艺菊,而重阳赏菊亦成佳俗。 青衣说得没有错,1500多年,陶家子弟可曾再度培育出“重阳”珍品。 可遇不可求罢了。 青衣见他默默无语,反而不安起来,过来将一捧花瓣倒在他衣衫上,“来,我们也来学古人青菊煮酒,今天重阳谢了,也该送送它。” 陶然菀尔。 青衣是可爱的。 陶然后来想,如果他知道青衣要走,说什么也要不眠不休地守在陈家门口。 他一觉醒来,是第二天的黄昏。 青衣没有来。 陈实却带来一张便条。 “我携青丝去看病。” 陶然心里稍安,抓紧了陈实问:“她说了几时回来没有?” 陈实似乎有点出神,终于说:“早上来看你,在门口碰到她,让我转交给你。我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 第七天。 没有青衣一起看菊花的日子,陶然不能习惯。 弟妹来探他时,他竟无故带了脸色。 小朋友们委屈地离去。 由是,陶宅比往日更寂寞了。 倒是陈实,时不时来探他,带来的朋友中,不乏出色的女子,捡着机会陈实便劝诱陶然携女出游。 陶然初时尚搪塞着,后来不胜其烦,当场板起脸来。 陈实只得独个儿来,有时一起陪他在菊圃坐一整天。那两枝重阳的枝与叶,连陈实也研究得一清二楚了。 秋风起兮。 每到傍晚,陶然便拿一大壶菊花酒斟给陈实同喝。一壁都是清苦的味道,陈实不惯,陶然便淡淡地说:“惯了便好了。” 陈实终于忍不住,“陶然,有一些事我瞒着你。我知道青衣去了哪里。她不会回来了。” 那日青衣交待他:“得空便劝劝陶然。” 他应了,也做了,奈何陶然不肯息。 该是说实话的时侯了罢。 他小心翼翼地看住陶然。 “我知道。” 反是陈实惊跳起来:“你知道?” “我问你,她几时回来?你的样子很奇怪。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我后来反复想了,不是她叫你不要说,就是你不愿意说。” “她说她去找重阳。” 初初碰见青衣同青丝,似乎便是他把重阳搬来的时侯。 重阳谢了,她竟似同重阳一样消失。 青衣,为何只为重阳而来? “我猜到她去找重阳了。所以,我一定要把重阳种出来。” 1500余年,重阳只出现过两次。 但也毕竟出现过两次。 陈实摇头:“陶然啊陶然,即使重阳种出来,她一定知道么?知道了一定会回来么?” 陶然微笑:“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陶家的后代,不种菊花可惜了。” 世间若有人知道种出重阳的法子,即使拿命来换,陶然也愿意一闻。 但有人知道么?


菊斋志异之重阳(三)

人淡如菊  发表于2001-03-07 17:03:10.0


 

***************** “今年的花开得很好,也很多。” 陶然惊跳起来,青衣么? 青衣。 青衣不知何时来的,抱臂站在身后,一双清盈盈的眼睛望定了他看。 仍是旧模样。 陶然的欢喜,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他快步转到她身后去,轻轻扳过她的肩头,唤她:“青衣。”刹那间有拥她入怀的怜惜。 青衣却往后退两步,“我只为重阳而来,重阳开,我来,重阳谢,我去。陶然,你不怪我么?” 陶然不语。 青衣负手在身后,缓缓踟蹰了两步:“陶然,青菊酒还有么?” 陶然待要起身,青衣按住,“不必另取杯了,这是甚么杯?” 她好奇地看着陶然面前的碧螺杯。 “明朝的古物。” 青衣果然“呵”的一声,喜悦地微笑,她轻轻拈起来,象小孩子般转动着看。 “今日我不能再醉倒。”陶然默默同自己说。 青衣把玩着那只杯子,忽然仰头饮尽,陶然吃了一惊,待要阻止,青衣两颊已经涌上两片血红。 我第一次见到“重阳”,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多久?你一定不会相信的。 今天无论你听到什么,你都莫要吃惊。 我与青丝,来自一个没有太阳的地方。 怎么不可能?太阳不过是银河系的一颗恒星。同样的银河系,在宇宙中真是恒河沙数。 你害怕么? 是。我不再管你的反应便是。 我第一次见到“重阳”,是在来地球以后不久的事。 那天莫明其妙地有一阵旋风把我和青丝卷起,等到我醒来,发现已经被抛落在一个山洞里。有许多年我们盲目地游走,后来知道自己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星球。 第一次发现“重阳”能够帮我们传递讯息,是有一次青丝在山岭里迷路之后。雨很大,我走得越来越累,青丝在哪里?我累了,伏在一片针锥状的野花丛中唤青丝的名字,忽然之间,我就收到了感应回来的讯息。我向着那个方向奔去,果然,找到了青丝。这以后,我们有意地试过,发现这丛针锥状的野花中,只有一枝,仅有那一枝是能够传递我们之间的消息。我们星球上的人,相互之间的意念本来就是相通的,但是这种植物似乎能够加强这种意念波的长度和强度。我们很高兴,就在那里盖了一间屋子,每次有一个人外出,就使用它来传递消息。 我们当然想到,用它来发送我们的求救意念,最好是穿透宇宙波让我们的族人收到这讯息!很可惜,没有等我们付诸实施,它就谢了。而第二年,我们试遍了每一朵花,发现这丛花已经不能传递讯息。后来我们知道,“重阳”能够传递消息,是因为这枝花因为偶然因素发生了变异,改变了内部的生物密码,而这种生物密码,或许恰好与我们的信息传递频率相同。 青衣叹了口气。 我们用其它的方法,来找寻可以传递讯息的方式。但是一直找不到。又过了很多年,那片野花丛已经被我们培植成一座大的花谷了,但是仍未有第二枝“重阳”出现。 地球上人类的岁月,想必过去了很久罢。 人们在花谷外发现了随蜂蝶和山风传播出去的这种花,叫它:黄华——也就是菊花——并且慢慢使用它,喜欢它。 外面的日子是怎样过的我们并不知晓,僻处深谷,我们一心一意想要再培植出另一枝可以传递消息的“重阳”。 一直也没有人来。 直到那个为五斗米弃官归隐的人,偶然经过发现了我们的菊花谷,他喜爱这山谷的简素与秋花之烂漫,就在这山边结庐而居。 是了,历史上是这样评价他的:归去来兮。 我们并不想与陌生的人类有复杂的关系,起初见到他的时侯,我们有过惊惧,作为交换条件,我们教他种出五色斑斓的菊花,教他用菊花做酒,做药,做茶,甚至做菜。而他绝口不向谷外人提起此事。后来我们发现,他是个随和的人,这使得我们对陌生星球人的惊惧有所减少。 有一天他来看我们的时侯,开玩笑地说起,如果菊花在同一天开就好了,那样客人就可以在一天内欣赏到各种各样的花,他也不必每天疲于招待客人了。 当时我的心里一动,如果所有菊花在同一时辰开花,是不是没有“重阳”也能送出信息呢? 我试着强行调整那些菊花的生物波。 但是并不见效,有些菊已经花气欲萌,有些花尚青蕾未结。 我并不灰心,继续试验。 直到我发现,那一年竟然又长成了一朵“重阳”! 我调整那朵菊的花期,更加惊讶地发现,它不但可以顺从我的调整,而且似乎还有控制其它菊花花期的能力。 当我发现这个秘密的时侯,高兴极了,我立即把它的花期定在九月九,即是重阳这天开放。并通过它传送的生物波,把所有其它菊花的花期也定在九月九那天。 我很开心,它们有些缓缓地生长,有些快速地萌苞,在重阳这天,果然所有的花都同时开放! 我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时机,我和青丝把求救讯息通过“重阳”发送出去。那一年的信息波果然特别强,我想是因为菊花本来都能接受我们的信息,只是有强有弱,而重阳是其中最强的一种,那天所有菊花同时开放,增强了这个信息磁场。 在“重阳”开的日子里,我们天天盼望有返回的讯息。 “有吗?” 陶然出口已经后悔。 结果不言而喻。历史记载上,那天陶渊明的菊园非常热闹,盛况空前,但并无异事发生。 但,青衣却惘然一笑:“有的。” 在“重阳”开败的最后一天,我们忽然收到奇怪的讯息: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我和青丝精神大振,正要发送讯息,那股信息波忽然断掉,然后那朵“重阳”,慢慢掉下一瓣残败的花来。 “重阳”谢了! 我呆若木鸡。 但总算教我安慰的是,这种方式给了我们一丝希望,我的同类,能收到我们的信息! 从此,我们更加注意寻找“重阳”。 过了很久很久。 我们渐渐知道,“重阳”的出现,实在是可遇不可求。但目前我们只找到“重阳”,是唯一能把我们的讯息传递给我们同类的。在漫长的研究“重阳”习性的日子里,我也渐渐知道了“重阳”未开花前的一些特征。 因为知道守着那处菊花谷未必能找到“重阳”,我们便走出山谷,到处寻找。 “一直在找?” “无一日懈怠。” 那日在一家菊圃,我发现了柳丝与黛墨变种成的“重阳”,我想控制花期,在这盆菊上动了些手脚,谁知看门的老人刚好看见,惊吓之下,以为这盆花是花妖,第二天就转了出去给别馆。 以后的事情就不用我说了。 我与青丝,便是跟着这盆“重阳”一起过来。 其实,“重阳”只是人们传下来的名字,也不是重阳不开,就不会开了,那不过是我们设定的花期。 “青丝一直希望,能早些收到同类的讯息,并且将我们载回。寻获‘重阳’已是费尽心思,岂料这次又是并无回讯,青丝承受不了这种失望,终于病倒。” 说到这一句,青衣仍是款款道来,陶然却听得一颗心都掉进了冰窟里似。 年年岁岁无止尽的失望,这岂能教人忍受。 “你不失望?” 青丝坦然地笑:“发出去的讯息,并不会消失,或者他们已经收到,或者他们以后会收到,有路可行,总须行的。更何况,我已经知道地球上还有我的同类在。你可听过绿孩子的传说?” 绿孩子。 陶然深吸了一口气。 绿孩子的传说,他自然曾经听过。 1887年8月的一天,西班牙班贺斯附近的居民突然看见从山洞里走出两个绿孩子……这两个孩子的皮肤真是绿色的,身上穿的衣服面料也从来没有见过……早在十一世纪,据传说从英国的乌尔毕特的一个山洞里也曾走出来两个绿孩子。他们的长相、皮肤和西班牙的这两个绿孩子极为相似…… 但是但是。 他小心地看住青衣。青衣肤色是雪白的。 “有的,一点点绿,我常穿着绿衣服,我又曾经设法改变成与地球人相似的肤色,所以你看不出来罢了。你看我的眼睛。”她毫不芥蒂地向陶然转动眼瞳。 陶然忽然想起来,原来那天照片上的黛绿并不是给两盆重阳映的。往日看她瞳子也是有一点绿色,一直以为是衣服反映的缘故。 “所以陶然,重阳开,我即来,重阳谢,我即走,你可明白?” “我会努力种出重阳来。” “陶然,” “每年重阳,你可以返来看看?” 青衣低头,怅惘地笑:“我岂能不肯。” 陶然伸手去拉青丝的袖子。 青衣青衣,挽断罗衣留不住么。 但是为何眼前人影如此恍惚?陶然手里的碧螺杯,再也把持不住,当的一声,掉下地去。 有人在轻轻地推他。 陶然陶然。醒来陶然。 隐约是一袭绿袖拂过。 “青衣。” 陶然急急抬起头来。 “你在发梦?”陈实蹲下身来。 陶然兀自睁大一双惘然的眼睛。 青衣呢? “你看这么久的菊花,我就进来看看,你怎么一个人伏在这里喝酒。” “明日便是重阳,你这里想来又要热闹了,我得带齐家伙早点来。”陈实自言自语,索衣离去。 佳节又重阳。 曾经,坐来虽近远如天的是怡佳。 如今青衣却是:见了又休还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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