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来,北京终于下雪了。我开始无比怀念自己的家乡。于是找出来很久以前写的一篇并不满意的东西,翻来覆去地看。
小 城 岁 月
关于童年的回忆是单薄苍白的,有着薄荷糖噙在口中的感觉。总记得夜晚坐在小院里,望着梧桐树密密匝匝的枝叶间升起的圆月,白苍苍冷冰冰的,泻出一地的清寒。天空神秘如深海,繁星便是海面粼粼的波光了。无声飘坠到砖地上的桐叶,宛若手掌轻轻覆住生长多年的绿苔。时而会有蟠蟀悉簌的声音,象薄而小的冰刀划破澄清的寂静。那时眼睛总是徒劳地搜索,天地间却只是偶然掠过迟归乌鸦的翅羽。
成长的年月并不快乐。两扇大门“咔嗒”一声落锁,那方窄小的院子就成了我所有的活动空间。 巡视完每一块砖石、每一个新筑的蚁穴后,可读的只剩下家宅的南墙。 风蚀雨浸多年之后,那是一幅巨大而奇幻的画面,可以用童心去幻想无数有关的人和事:山和水、沙滩和苹果树,柴门和渔人……丰繁的故事编织了一个童年,想象力所及之处,或古老或新奇的人物都在幻梦中出出入入,梦中却从来不曾看到过长大的自己。邻家有身长玉立的女儿衣裙飘飘,那是我所不能了解的另外的世界。南墙斑驳陆离的画面里,时光只是沉沉地流转。
走过那个小城的人,或许会笑我痴狂,那是一个有着千年历史、千年灰尘积淀的寻常地方,它的不同寻常之处,只在于为了炫示自己或取悦游客而粉饰一新的古迹;可是,就在少年敏感而寂寞的心里,我和故乡,这座小城,恋爱过。尽管,等到我能了解时,小城已经老了。没有繁华的霓虹灯,没有喧嚣的歌舞,没有使一颗年轻的心加速跳动的快乐,只有一檐断瓦、一角残垣,一些消失在时空中的人物,沉静地弥漫出岁月灵性的光彩。 如果皱纹是风尘写就的无字之书,那么沧桑也未尝不是一种永恒和无限的美。我的记忆因而酿制了入髓的恋情,以至在异乡冷清的夜里,我不能分辨相思与乡思的区别。
一日,检点旧时书籍,暗黄的书页中,竟捡出一片多年前的树叶,叶片犹绿,采自那座作为礼教源头的古庙。时光顿时成为令人晕眩错乱的迷雾,叶面上,当年的笔迹直逼眼前:
依 依 脉 脉 两 如 何,
细 似 轻 烟 渺 似 波。
月 不 长 圆 花 易 落,
一 生 惆 怅 为 谁 多。
清清楚楚地记得,原作末句本是“为伊多”的。动笔改作“谁”的那一霎那,笄年的梦幻曾象蝴蝶一样恍惚成灿烂的云霞。深宫尚有御沟殷勤载送题诗的红叶,古庙殿宇却只是森森地静默着。没有流水的叶子终子风干成枯皱的标本,我也渐渐明白,家乡是一口幽深的古井,并无浪漫情致可言;而我,已经无可选择地化为井沿的青苔,白雾泠泠时犹自守望着历历幻梦。
春也没春过,秋也没秋过,忽然有一天,顾左右而惊诧了:昔日的玩伴,已经成为另一片炫目的蝴蝶。小城的少女很多生就了端正的五官,其中不乏赏心悦目者。可是,容颜如花往往不是好的预兆。走过盛开的季节,我已经习惯于看漂亮的女孩如何被周围的注视宠坏,如何在清水芙蓉的年龄开始粉刷自己、远离学业,如何早早地走在异性身旁,在街上招摇而过。灵气失却了,小城的水土也并不养人,一但注定了要终生托付给这片地方,风沙和琐碎的闲言碎气很快就会侵蚀掉曾经的明艳,改造成一色的枯黄干滞。如同樱花开谢匆匆,转瞬间,美丽已经成为照片的旧影,不再流盼如水的眼底,只沉淀下一些苍白的干冷。然而身旁又有一群少女亭亭玉立了,古木寒云那苍凉的背景下,又是一个朝生暮死的蝴蝶的轮回。
寂寞就是这样生根的。每到秋冬,都要去祭扫祖父祖母的墓地。我们这一脉的香火,占据着一片茫茫人造森林的一隅。春夏生长起来的草和灌木总会埋没了小路,两米高的碑石,在枯草丛中微露出一点白色。积年的落叶踏在脚下,会觉得自己轻颤颤地沉下去。管理人员告诉我们,这片林子下面已经不知埋葬了多少人,常常是清墓叠着唐墓,今坟覆盖着汉坟,祖父母下葬时没有碰到古墓,是极幸运的。
这话回想起来总让我不寒而栗。终年幽暗的森林,恍惚中重重叠叠的人影的戏场,宽袍舒徐的、长袖善舞的、西装革履的,如黑黝黝的夜里,野火中跳动浮现的无数交错的幻像,然而一色是枯黄的眼睛和木板的面孔。狭小逼仄地生,狭小逼仄地死和葬,永生永世重叠着前人的影子。时光隧道里,故乡的生命不过是一幕幕皮影戏积成的流转过程,而今夜我的纸笺上,又无端落下一泻千年的月光。
这一个夏天,常常去故乡一家很好的宾馆看古乐舞演出。飞檐兽瓦的仿古建筑,有着雪白和砖灰的色调,本是很耐看的,可是靠街的一面满挂上五彩烫金招牌,流光耀眼,就在不伦不类中给人强烈的痛楚刺激。小城渲染出的富丽,也象一种穷人想象中的富贵,繁华里带点凄寒,……幕启了,舞者自然是年轻美丽的女子,穿着雍容揖让的广袖长裾,演着古墓壁画上复活下来的动作,姿态里没有生命流动的飞扬与喜悦,只是一味地柔美而顾影自怜。伴奏的古代八种基本音色,听起来都象哭声,特别是埙和箫,可是我们偏偏既怕听,又喜欢听。幕与幕之间,有羯鼓“咚咚,咚咚”四声提示段落终止,带了浓重的‘钟鼓迟迟”的味道。……古装的舞女浸在黯淡的乐声中,然而都在微笑着,艳丽的水袖甩出云霞的斑斓。说是人生如戏,或许就是这样了罢? 这样想着,所有小城的日子,恍惚间已化为片片混沌的色彩,让人平静得艰于呼吸,好在我又要离开了。——年少时宁可要狂风巨浪式的大悲大喜,了无声息的逝水是深为惧怕的地狱,可谁又知道,很多很多年以后,那是不是无可选择的平静的天堂呢。
一九九九年八月于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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