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逢大变
急促的马蹄声在官道上响起,一阵尘土裹着两匹马奔驰而来。
马上骑士是两位少年。前面骑黑马的眉目清秀,年纪约十六七,身着白衣。后面骑红马的长相却甚是粗豪,身材也壮实,看上去似比前面那人年岁大上两三岁,一身紫色衣衫。这时道上行人渐渐的多了起来,白衣少年轻扯缰绳,放慢了马速,想是怕惊扰了行人。后面的红马也跟着慢下来,与黑马并肩徐行。行人看见二人坐骑甚是神骏,马上两人面目衣着俱皆不凡,均不由在心里喝了声彩。
这时那白衣少年侧转头,对紫衣少年笑道:“三弟,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开出口来,是地道的北方官话。听这口气,原来那紫衣少年倒是年岁小些。那被称作三弟的紫衣少年接口道:“是啊,多亏高叔叔这几匹大宛良驹送来的及时,正好赶上出来踏青。”那白衣少年听三弟提到高叔叔,眉头略皱了皱,脸上现出关切之情。那紫衣少年长的虽然朴实,人却还算机警。马上笑道:“高叔叔精通兵法,武功又好,加上手握重兵,不会有事的,二哥不用太担心了。”那二哥摇摇头道:“怕的不是外贼,是内鬼,内鬼发作,连岳爷爷那等声望,也无法幸免。”
原来,那白衣少年名孟远,乃是儒将世家。孟家祖籍原在太原,祖上随高宗渡江后,在江南落户已达百余年,却因家传遗训,孟家子弟至死不得忘乡音,为的是激励后代,时刻铭记中原丧师之辱,待王师北定之时还有叶落归根的意思。孟家子弟从小除了习诗书以外,还专聘老师,教习乡音及北地各种地理风物之事。因此,孟家子弟开出口来俱是北方音。
孟远的父亲孟珙不忘祖训,青年时曾以一介书生领军,北抗金兵,屡奏大捷,尤以大破金兵,逼得金朝最后一位君主自尽的蔡州之战而名动天下,时人以“一鼓竟能褫逆魄,六军从此服儒生”盛赞其功。孟珙曾任宁武军节度使加少师,是朝中倚为柱石的大臣之一。
南宋小朝廷建都临安以来,从皇帝到大臣,都只图江南奢弥安逸,不思励精图治,因此国力一直不盛,朝廷中也历来是主和派占了上风。前代诗人林升目睹此景,愤恨之下,曾做诗“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大加讽喻。南宋与南犯金兵曾有五次大战,胜了也没有乘胜北渡黄河,收复失地,固然有皇帝怕战火扩大偏安不成的可能,国力不敷,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到了孟珙初出仕为官的时候,朝中却是主战派占了上风,此时南宋仍是积弱难返;然而整个军事形势却有所好转。原因在于在金邦的北方崛起了一个新的更为强大的民族蒙古;近二十年来,一直不断的骚扰金国,使得金兵无瑕再南侵。南宋君臣如果利用这一段金国全力应付北方强敌的时间,整理朝政,休生养息,当可以尽取渔翁之利。孟珙是名将之后,自然将局势看的清清楚楚,因之上疏提出了一些培养根基的主张。其时主持朝政的是权相史弥远,其人好大喜功,对孟珙领军的才干很赏识,对他提出的一些固本培元的举措全不以为然。
终于,在端丰元年,整个形势因了一位蒙古来使而发生了根本的改变。蒙古使者王檝带来了一个宋蒙夹机共破金邦的建议,并许诺马到成功之日,将河南土地归还大宋。史弥远大表赞同,力主其事,理由是一来可以雪却百年耻辱,二来可以收复河南的土地。孟珙则一眼看出其中治一经损一经的大毛病,苦谏不可,指出现在宋金已成唇亡齿寒的形势,因此不仅不该与蒙古结盟,反而应当设法延长金邦的寿命,借机发展大宋的军事力量。可是在当时急功近利的气氛下,他的建议不仅不被采纳,反而在两年后受命出征。孟珙怀着满怀的苦涩,提兵势如破竹,一直打到了当时金邦的都城蔡州。金主在城破前自尽,孟珙算是为遭尽靖康之辱的大宋出了口气。可是孟珙在与蒙古军队的接触中发现蒙古军队远较以前想象的强悍,也看出了蒙古对江南的窥视之心,从而也觉到了南宋更深的危机。
忧心如焚的孟珙回朝以后,一改以前休生养息的主张,提出大力备战。过了几年,史弥远撒手逝去。朝中又是一番气象。新任宰辅是有名的奸相丁大全,只知排除异己,隐瞒战报,欺上瞒下,深得皇帝宠信,几年中将朝中良臣诛尽,然后开始粉饰太平,于是南宋又出现了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
孟珙看势已不可为,以刚刚五十的年纪,于六年前辞官,举家迁往浙东南永嘉府祖上购置的一处田庄,自此于家中耕读教子。那长相粗豪的少年名孟斐,比孟远小三个月,他祖父原是孟家的家仆,父亲是和孟珙一起长大的游伴,跟随孟珙南征北讨,累积军功,也做到了副将的官职。孟斐母亲早逝,五年前父亲又患病去世,孟珙将他接了来,收为义子,让他和小儿子孟远一起读书,兄弟相称,故此孟远唤他三弟。孟远还有个哥哥,名孟遥,比他们大了近十岁,已随父亲征战过多年。
永嘉是浙东南胜地,一条楠溪江贯穿全境,东面是风景绝佳的雁荡山。浙东南因为从未遭战火波及,地肥民富,永嘉更是景色秀美,较之北方的破碎山河与临安的浮华,是一张别样的悠闲自在。孟珙终是不肯将自己的一腔报国的志向付诸山水,对国事仍极其关心,与以前的部属和朝中相得的大臣仍有书信时相往还;时常也有各地官员专程来探望他。言谈间不免带了些抨击时政的话,传入奸相耳中,便更遭其嫉恨了。
前几日是孟珙的五十五岁寿辰,现在各处要津的旧日部属感念旧恩,在他归隐后仍一直当他大帅来尊重。不能亲身到贺的也纷纷遣人送来贺礼。孟家兄弟俩口中所言的高叔叔,便是时下镇守荆襄要地的大将高达。高达早在半个月前,就派人这次送来了四匹购自辽地的良驹给老上司作寿礼。今天兄弟俩读书读得气闷,就骑了出来。一来踏青,二来试试两匹马的脚力,适才一番奔驰,发现果然名不虚传,心下自是兴高采烈。
刚才一路急驰,眼见得离家远了。出来半日的孟斐觉得口渴,恰好路过一个村子。孟斐拖着孟远入村找水喝。村首一所宅子,院墙围了起来,门却大开着。浙地宅居,一般前院后园,前面的院子养鸡鹅,后面的园子种瓜菜,风雅些的还会夹种些花草。永嘉文风极盛,到处是琅琅书声。五十年前的宁宗朝,永嘉有一个村子唤作芙蓉村,同时有十八位官员在朝中任职,世称“十八金带”,一时无双;三十余年前,更是出了一位状元。受孔孟的熏陶,永嘉民风甚好,民间甚少殴斗;加之吴语侬软,间或邻里口角,听起来也温文得很,倒象是拉家常。对行人问路讨水,也无不招呼细致。有时主人外出,常门不闭户,路人口渴了,尽管进去,自顾往井台打水饮用。见门开着,兄弟二人便纵下马来,孟斐在敞开的大门轻轻的敲了敲。等了半日不见主人来。 孟家家规甚严,未得主人许可,不敢擅自闯人别人家中。无奈两人再往村里行去。连见了几户人家,却都是门开着,无人应答。孟斐一边再往前行,口里兀自嘟囔不休,大是讶异。孟远听的好笑,伸过手来,在孟斐头上剥的敲了一记,笑问道:“刚才我们一路行来,路边田里的人都在干什么?”孟斐没好气的道:“这有什么好问的,当然是在干活了。”孟远在他额头上又敲了一记,:“你再想想。”孟斐跳将起来:“干吗老敲我?”话没说完,脚没落地,猛醒过来,啊了一声。原来现在是春忙时节,农人都下地干活去了,怨不得十室九空。孟斐犯起愁来,都没人可怎生是好。
不觉二人转到一户人家的后院。这所宅子占地甚广,看来主人颇为殷实,并非普通农户。孟斐面露喜色,看来这家的主人是仕宦之家,料想主人是不会下地干活的。两人正想沿着院墙顺藤摸瓜摸向前门,却闻院内传出女子笑声,随即是打闹声,想是园内有女眷嬉戏。孟斐在孟家学了几年文章,诗词倒也记了不少。登时想起来苏学士的“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与此情景颇合,当下摇头晃脑的念了出来。
墙内听到外面生人声,笑音顿时停息。孟远凑近孟斐耳旁悄笑道:“你这首词念的很切景啊,可不是现在就‘笑渐不闻声渐悄’了么,等会你多半便要‘多情却被无情恼’了。等我回家向爹爹禀报你的这番艳遇。”孟斐这才发觉此处念这首词很不妥当。宋时的男女礼防远较唐为严,尤其是南宋程朱理学已渐渐大行其道。而苏东坡的这几句词不甚庄重,将墙内女子喻做“佳人”更有调笑之嫌。孟斐当下憨态可掬的朝孟远吐吐舌头,算是认错了。孟远忍住笑,清清嗓子,待要开口。院门却自行开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环伸出脑袋,打量他们一番,看看他们可能比较好欺负,走了出来。这丫环一身嫩绿,一手支腰,气冲冲的对二人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在此大声喧哗。”孟远忙上前道:“我们是枫林孟家村的,路过此地,口渴了,来讨碗水喝。” 院内听他们道明来历,有个女子“啊”了一声。那小丫环又看了看他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声:“等着。” 转身回去,却也没忘了将门碰的一声关紧。
二人在门口屏声静息了半晌,里面却再没一丝动静。孟远还好,孟斐又渐渐焦躁起来。附耳对孟远叫了声二哥,问道:“那丫头不会耍我们吧?”孟远冷哼了一声:“我还不都是受你所累,陪你罚站,看我不回去告诉爹爹。” 孟斐大急:“是那丫头太刁钻,怎怪得我来?”这时门又呀的一声。两人忙恢复刚才肃立的样子。只见那小丫环手端一个托盘,上面两杯茶,远远的就闻到清香。那丫环又打量了他们一番,似是对他们的态度还算满意,嗯了一声说道:“我家小姐说了,今天老爷不在,不便奉客,两位喝完就走吧。” 孟远忍着口渴,还待道谢,那孟斐已经上前一步,端起自己那杯一口喝干了,接着又端起孟远的那杯。孟远夹手来夺,哪里还来得及,孟斐早已一口咕嘟下去了,然后跳上马背,口里呵呵的笑着。那丫环呀的一声,似乎看孟斐那种饮法甚是为那两杯茶可惜。孟远无奈,又不肯在外人面前失却礼数,心里恨恨不已。忙向那小丫环做个揖道谢,心里恨不得当即给孟斐这见茶忘义的家伙一鞭子。那小丫环看着他们两人的表情,脸再也绷不住了,格格的笑了出来。
孟远转身跳上马就追孟斐,他们兄弟自小玩笑惯了,孟斐岂有不知道他心思之理,早去的远了。两匹马一前一后,泼喇喇朝着来路卷了回去。孟远经刚才一闹,茶又没喝到,这一路上口越发觉得渴了。远远的望见了自家村子,已经是黄昏了。却看见孟斐已到了村前,停住马在那发愣。孟远不加思索,伸手向他肩头抓去,要好好教训他一番。那孟斐却不闪夺,依旧是愣愣的看着前方,孟远方觉有异,往前方看去,不由“啊”的一声大叫出来,只见自家屋舍方向正往上冒青烟。孟远在孟斐的马屁股上狠狠的给了一鞭子,大叫:“还等什么,快走。”自己一马当先,朝前冲了过去。
到得门前,发现火势还不算猛,却不见人来救火。两兄弟俱觉怪异,也无瑕思索,抢进门去。门里一片惨酷的景象,死尸遍地,一些兵刃散乱在地上,有的尸身上还插着刀,显是刚刚遭过杀戮。孟家是这里的主户,整个枫林孟家庄的人都是他们家几十年的家仆或佃农,有的更是百年前由太原随主南迁的。孟远和孟斐从小也没把他们当下人看,一直当他们是伯叔。今天却看见他们横七竖八的躺着,眼见的都没生气了。孟家兄弟最担心的自然是父亲和母亲。冲向内院,在门槛那孟斐绊了个跟斗,定睛一看是大哥孟遥的尸体。两人眼睛都红了,待看见堂前,那不是孟珙夫妇的尸体却又是什么。孟远和孟斐抢到跟前抱着两人尸身,放声大哭,却不知为何遭此大劫。突然孟远止住哭声,他发现父亲身子尚是温的。一摸父亲胸前,才发现父亲胸口凹了进去,显是肋骨全断了。
孟家虽然是将门,却是崇兵法,不尚武功。孟珙虽然军功卓著,乃是儒将,不会丝毫武功。退隐之后,归勒子弟,怕他们出去生事,也不让他们学武,最多练练骑术。倒是孟家的家丁,因为一直追随孟珙冲锋陷阵,个个都身怀武功,今天看来也均未能幸免。孟斐少时父亲在世的时候,也学了不少拳脚和刀枪功夫,反不向孟远丝毫不懂武功。而孟远和孟斐在四年前还另有奇遇,孟家当时有位朋友来访,住了三个月。这位朋友姓郭,名沔,字楚望,也是永嘉人氏。郭沔以琴技传名天下,其实他本身极富智计,深谙兵法,更是一位武学大师,一身道家气功已至炉火纯青之境,乃是世不二出的奇人。郭沔看他们两个根基不错,因孟珙不允,没教他们武功招术,只传授了他们一套内功心法,也是为了健体之用。三个月后,长江中游战事吃紧,为免百姓生灵遭蒙古兵涂炭,他应江淮节度使张岩之邀,前往筹划军国大计去了。郭沔走后,两兄弟一直勤练,四年下来,内功已有小成。
当下孟远二人知道孟珙是为内家高手阴柔掌力所伤,因此体外看不出什么伤痕,肋骨却已经尽数断碎,内腑也已错位,无药可医了。这时,突然看见孟珙的眼皮动了动,孟远忙唤声爹爹。却见孟珙勉力睁开一丝眼,看了看他们,嘴唇动了动,孟远和孟斐齐声问道:“是谁来杀人?”孟珙吃力的摇摇头,孟远忙俯下头,只听得孟珙以极其细微的声音说道:“快...快走...找...找...郭老...师...把...”话没说完,声音已细微不可闻,嘴角流出两丝血,头一歪,已是去世了。两人兄弟俩未经人事,突然逢此大变,心神激荡,只知抚尸痛哭。不防后面传来冷冷的一声:“有什么哭的,死人又哭不活。”
两人跳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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