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醒了,有片月光照到我屋中来。以为还是幼年时候,在家里,有院落的房子,有狗的门,有蓝色窗栏杆的房间,以为可以哭,叫爸妈来陪我,可是,不对了。
不对了,我已经成人。我不能哭了,也不再是那个幼小的孩子,我不可能再需索额外的保护。外面月色洁净如同新秋柿子上一抹霜,清爽得发冷,发腥,毛骨悚然。
而我为什么会醒来?我,从何而来?我为何存在?我将去往哪里?在这样时分,这问题直捣肺腑,这或许便是我要拼却一生寻找却并不知道有否结果的某种意义,是生命里最顽强、也最孤单的一声叫喊。
此刻我身处湖北省、武汉市,不远处就是珞珈山,再远点是黄鹤楼、长江、汉江。我知道,如果一直走下去,沿着京广线过了黄河,再在山海关转个弯,可以到达我家乡的城市。可是,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你回不去了,回不去的。如此冰冷清晰而又熟悉,全都是因为,这声音便来于自我自己的喉咙。
我自己对我自己说:成长的过程就是体味孤单和真实。这两种东西都锋利,也同时具有强大的杀伤力。我必得练就一身绝世武功,把自己牢牢保护。
可是每日,我如碌碌小蚁,于楼高八层的办公室应付人事之纷扰,“以制造事端为唯一乐趣”。应付不来时,便到楼外天顶,把双腿垂下半空,把头高高昂起,体会年轻本身的欢喜与尊严,我抽一枝烟,烟雾散开在空气污染指数102的城市上空,海豚蓝的上空便长出一点白头发。
偶而我接到远方朋友发的短消息,都是些清平喜乐的句子,或是讽刺时弊的笑话,我觉得很无聊,都删掉。唯独留下一个人对我说的:“人生如寄,多多保暖。”想来人生便是舟车劳顿,金戈铁马,在本来血肉丰润的心田上筑起铜墙铁壁,这些易散热的金属!所以我们要在这渐渐失温的成长岁月里,自己给自己一点暖意,此外我只想知道她们是否与我一样,也有这悲秋怀旧日,伤感寂寥时,她们说,没有,可我不信。
某天在一个人的家里,看到一瓶用雪碧瓶子装的中药,是她家人替她煎好了,盛在里面让她喝的,她不喝药便冷了。我看到这瓶冷掉的药,心间很羡慕。小时候我身体不好,每餐之前都要喝一碗药,捏着鼻子,闭着眼睛,药的味道真苦,因为中间有一味是蜈蚣,也令我觉得非常恐怖,但是,我妈妈在我旁边看着我,我爸爸给我加油,我快速喝下,步行去学校上课,教室里正在念蟀蟋在堂岁聿其莫,我加入其中,念得最大声,回家时又快步走在细雨里,世路无忌,对这个世界一无足惧。
现在这感觉已经久违,偶尔重现越发显得弥足珍贵:比如身边人送来一杯热水,或是下雨的夜里陪我走过长长的街,情感如深海默默,暗香浮动。其余的时间,我都很胆小,也比较沉颓,也比较懦弱,估计世智尘劳此后会将我磨成一根赤裸裸的神经,那时候再回头,恐怕已是百年身。
琥珀豆写于二零零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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