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养过鸡，每年初春，一地的小鸡仔滚来滚去，叽叽的叫声在阳光中格外温软。每天放学我都绕一段路到田里摘鲜嫩的鸡草回来，它们最爱吃这个。有一年，所有的小鸡都没来得及长大，鸡瘟，全死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朝夕相处的生命死亡。那个时代的教育，让我很小就知道生老病死又叫做客观规律，所以除了稍微若有所失外，并不很难过。 只是有点害怕，为了那些不可违逆必将到来的东西。我聪明地想，应该早早做好一切思想准备，我就这么做了。最疼我的外公外婆去世时，我在外地，我没流泪，我正在阳台上看书。我挂了电话，合上书，发了一会楞，我听见风吹过黄昏，就起身做饭去了。 当时母亲也养金鱼，对它们已经没什么印象，我不喜欢鱼。母亲养鱼的水平也不高，常弄得它们瞎眼缺尾巴。黄梅季节时，所有的鱼身上都长出了白毛，无精打彩地在水里游来游去。 总觉得鱼是种悲伤的动物，很没有来由的。 “就象一条鱼，对水死了心。”在一个网友的签名档里看到了这句话，还是很没来由的，胸口闷了一下。 所有那些习惯在网上弄出煸情文字的家伙，他们真能无事生非，恶心。 家里还有过一只乌龟，它是个外表诚恳内心狡猾的家伙。平时总缩在角落里，煞有其事地沉思象个隐士，可母亲一到水池边洗肉，它就及时出现，伸长脖子，眼神专注，脑袋灵活地随着母亲的手转圈，惹得母亲直夸：真懂事，然后乐呵呵地切几小块瘦肉喂给它。 饭后是它最活跃的时候，不是在平地上踱步，就是努力地爬院子与正屋间的几级台阶，前掌搭在台阶上，后腿上缩，用力，滚跌下来，再继续，乐此不疲。 不知道动物有没有思想，如果有，它会觉得快活吗？在它那芝麻似的小眼睛里，投影出来我们的形象，究竟是会动的莫名其妙的庞然大物呢，还仅仅是几截手指－－灰黄的圆柱体，上面挑着一簇它爱吃的猪肉？ 这个答案永远无从知晓。后来它干脆彻底失踪，也许是死了，也许爬到了某个阴沟就地挖个洞当了寓公。这些年，在某些无所事事的午后，我偶尔会记起它，有点怀念。 虽然它似乎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 到自己独立生活之后，从没养过任何宠物，不是不喜欢，而是承担不起。在这个世界上，有个弱小的生命在等待着我，无论它乐不乐意，它的生活中，我是唯一的依托。一想到这里，我就受不了。 小狐狸对王子说，如果你喂养了我，对于你，我就将是这世界上唯一的狐狸。 这个唯一太他妈的让人害怕了。 从来没见过这么头脑简单的狐狸，即使是在童话书里。一旦信任了便是全身心的依恋，这种感情不仅不适合人，更不适合动物，它不懂。小人鱼、白素贞们也不懂。 所以它们都不是人，顶多凑合当当妖精，故事就结束啦。 正月里逛街，在一家商场门口，意外地看到有人卖小狗。旧纸盒子里铺着薄薄一层棉布，三个小东西抖簌簌地挤成一堆。情不自禁地蹲下去抱起一只毛色乌黑的，它的脑袋拱了几下，便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安心地半闭眼睛，蜷成一团。那天我穿的毛织外套，特别松软温暖。 摊主老太缩着肩膀笑：这只跟小姐有缘份呐！ 是吗？是吗？跟着笑笑，心里有些感动。动物毕竟是动物，这么轻易地就信任了依赖了一个人，可是······ 家里没地方养啊。把它轻轻放回纸盒里，走吧。 的确没有地方。习惯了多年浪浪荡荡独自在外，有了自己的房子也只当旅店住。昼夜不分饥饱不辨的，高兴时彻夜不归，郁闷了蒙头睡三天；有钱买一堆衣服化妆品，没钱靠开水与压缩饼干度日。学会了上网更糟，线上扮恐龙，下线眼圈象熊猫，自己都懒得去照料好，仙人掌也能种死掉－－没道理让它跟着不明不白混日子。 如果看不见自己的明天，又能负担起谁的明天？如果感觉寂寞，又有什么权利让别的灵魂来分担寂寞？这其实是很实际的问题。 可以随手接受一些零碎的感情，又随手任它去了，却终于无法面对一只小狗单纯与信任的眼神。 最怕看的，电影里的单身老人，和宠物相依为命，朝朝暮暮，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那么悲哀的一幅画面。 人的孤独折射到宠物身上，又被宠物放大。一个是另外一个的影子，他从它的眼眸里观察自己的表情，它寄生在他的生活里嗅闻自己的困境。互为参照，无路可逃。 那真是可怕的。但，也许他们乐在其中？也许，是我的想法太虚伪、太自私、缺乏信心。也许。 我只喂养一样东西，就是我自己。 白天，我领着她在这个城市晃来晃去，衣裙整洁，笑容明朗。我使用很多的化妆品，尽量将她打扮得美丽些，实际上她容貌平平。 夜晚，我用一种叫作绝望的食物喂养她，她总是阴郁而沉默地看着我，不发一言。我知道她已经有无数次想掐死我溜之大吉，可惜，除了我，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找到另一个愿意收养她的人。 绝望有毒，绝望上瘾，这辈子，估计她是甭指望离开了。